时光荏苒,转眼便又是两个月。
北方初冬的脚步已经近了,南方却还是在暮秋之中。
夏侯桀披着飞龙在天的袍子,侧躺在蒹葭阁的睡塌之上,享受着阵阵撩人的秋风,目光所及之处,或是血红的枫叶,或是金黄的银杏,层层叠叠,错落有致,霎时迷人。
李公公立在一旁,替夏侯桀张罗着案几上各宫主子送来的点心,并那蒹葭阁不远处升起的熊熊火炭。火炭上热着一壶酒,正冒着滚滚浓烟,熏人的酒气乘着秋风,好似连这秋风都快要醉了一般。
夏侯桀闭着双眸,手里玩转着一枚枫叶,鼻尖深呼吸了一口气,又淡淡的吐出。
李公公见状,便赶紧点头哈腰道:“陛下,这酒还是从老祖宗那辈传下来的,光是这酒气,闻着就已经勾人心魄了!”
夏侯桀点了点头,道:“朕听闻,你最近和你家那位相处的不错?朕记得,是叫凌弱水?”
李公公赶紧点了点头,道:“奴才那口子是叫做凌弱水,她那个心高气傲,脾气倔得哦!陛下不知,奴才可是使出了浑身解数,用尽了手段,才让凌弱水软了一些,否则啊,奴才这把老骨头,只怕都要被她啃光了!”
“心高气傲?”夏侯桀冷笑道,“世间还有女子,心高气傲比洛雪儿还要厉害吗?”
李公公瞄了夏侯桀一眼,见夏侯桀的神色并不严峻,便说笑道:“国母娘娘那是千金之躯,即便是心高气傲,那国母娘娘也是有资本的。奴才那口子,就是个贱人,哪里能与国母娘娘相提并论呢!”
“你说说看,你这个老不死的家伙,究竟用了什么手段,降了凌弱水那个丫头的?”
李公公迟疑了片刻,勉强笑道:“奴才的法子,并不适合陛下与国母娘娘。奴才,就是一个字,打!只要那个臭娘们不听话,奴才就往死里面打!这样一来,奴才还怕那个臭娘们不听话吗?”
夏侯桀苦笑着看向手里的枫叶,自嘲道:“朕若是像你这般能对洛雪儿下狠手的话,只怕朕还没有一倾芳泽,洛雪儿便已经一头撞死在行宫里,宁死不屈了。”
李公公叹了一口气,道:“奴才那口子是贪生怕死之人,比不得国母娘娘,是有骨气之人!”
“有骨气?哼,朕强忍着,有意冷落了她一年之久,还是没能磨掉她身上这硬邦邦的臭骨气!”夏侯桀低吼着扔掉了手中的枫叶,负手站立了起来,看着李公公,道,“去传凌弱水来见朕!朕要看看她,究竟能不能帮朕做一件事情。”
李公公赶忙说道:“那臭娘们能帮陛下做什么……”
夏侯桀回首怒瞪了李公公一眼,李公公立刻闭上了嘴巴。
“朕要你去,你就去,这么多废话!”
李公公只得说道:“昨夜奴才才教训了她一顿,担心她现在的样子,并不适合面圣……”
“你还能做出什么事情来?”夏侯桀怒吼道,“赶紧传人进来!坏了朕的事情,你有几个头够朕砍的?”
李公公只得应下,退出了蒹葭阁。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夏侯桀正躺在睡榻上品酒,便听见李公公说道:“陛下,凌弱水已经带到了。”
“嗯。”
夏侯桀随口应了一声,侧头正看见凌弱水跛着腿从外走来。
待得凌弱水一瘸一拐的走近了些许,夏侯桀这才看清了,凌弱水肿着左眼,右眼的眼角还有一道刚刚愈合的伤疤。鼻梁也好像已经错位了,嘴唇上也是干涸的沟壑,一边嘴角还挂着血痂,一边的嘴角却高高肿起,可见李公公下手并不轻。
李公公心虚的看了眼夏侯桀,赶紧冲凌弱水挥手道:“还不赶紧向陛下行礼!”
凌弱水冷笑着看向李公公,复又将目光落在了夏侯桀的身上,一手紧贴着自己跛腿,强忍着钻心之痛,勉强向夏侯桀行了屈膝之礼,咬着牙道:“凌弱水……参见、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李公公,果然很会调教人!起身吧!”
李公公赶紧弓着身子,道:“陛下谬赞了!”
夏侯桀挥了挥手,李公公就退至一侧,不再言语,夏侯桀却说道:“凌弱水,你是不是很恨李公公这般虐待你呢?”
凌弱水勉强笑道:“弱水不敢怨恨!即便是怨恨,也只是恨弱水以前不懂事,还让李公公大费周章!”
“哦?当真是一点怨恨都没有?”夏侯桀挑了挑眉梢。
凌弱水点了点头,道:“承蒙陛下和月妃娘娘赐婚,给了弱水一个依靠,弱水绝无怨恨之意!倘或陛下不嫌弃弱水如今行动不便,身有残疾,弱水依旧愿为陛下和月妃娘娘效犬马之劳!”
凌弱水说得是动情用心,夏侯桀便仰头大笑起来,道:“果然是审时度势之人!”
凌弱水冷笑道:“多谢陛下夸奖!”
“很好!既如此,朕倒是有一件事,需要交托你去办!”
凌弱水微微颔首,道:“但凭陛下吩咐!”
夏侯桀望了眼东方,得意的一笑,不过片刻,凌弱水便坐着夏侯桀为她备下的步辇,已经站在了洛雪儿的雅晴阁外了。
“娘娘,凌弱水姑娘来了。”
赤拂正在替洛雪儿磨墨,洛雪儿也刚刚写了一个字,便听见夕月这般说来。
洛雪儿诧异着搁下了笔,淡淡说道:“请她进来吧!”
“是!”
夕月退下后不久,凌弱水便在夕月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站在了洛雪儿的面前。
洛雪儿见着凌弱水鼻青脸肿的模样,顿时愣住了,声音颤抖着问道:“你……你怎么……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岂不是顺了你的心意?”
凌弱水冷嘲热讽的坐在了木椅上,自顾自的倒了一杯水,毫不客气。
赤拂和夕月看不过去,洛雪儿却以眼色示意,她二人只得纷纷退下了。
洛雪儿见她们合上了门,屋内便只剩下了她们二人,洛雪儿才问道:“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还不是拜你好妹妹的恩赐!”凌弱水冷笑道,“想不到卓霖月的心,竟然也这么狠!”
洛雪儿这才得知凌弱水被迫嫁给了李公公,整日里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只要说错一句话,不遂李公公的心,凌弱水便会饱受一顿毒打。而凌弱水经常也是饥一顿饱一顿,根本没有自由可言。白日里,她便在李公公的小院子里干奴婢的事情,夜晚还要遭受李公公的蹂躏与摧残,若非凌弱水忍着一口气,她或许也撑不到今日。
洛雪儿无奈的叹了口气,道:“你来找我说这些,难道你觉得我现在还能帮你?”
“你当然能帮我!全天下,只有你洛雪儿能帮我!”凌弱水斩钉截铁地说着。
洛雪儿却冷笑道:“除了暴打之外,我现在的日子和你没什么两样,你凭什么觉得,我能帮你?而且,我还愿意帮你?”
“你现在之所以过着这样的日子,都是你自找的!是你不愿意委曲求全,所以你不得不过这样的日子!”
“所以我觉得我现在的日子蛮好的!”洛雪儿笑道,“外面的纷扰,都与我无关。”
凌弱水扑哧一笑,道:“所以你就甘心在这里终老吗?你就甘心每天被困在这里,见着头顶上四四方方的天,每天闻着腐朽的尘埃之味?洛雪儿,你扪心自问,这般的日子,是你真正想要的吗?外面的自由,你不再向往了吗?北方王宫里的那个人,你不愿再见了吗?”
洛雪儿的肩头一颤,道:“我相信终有一天,七郎一定会带兵攻进行宫,到时候夏侯桀失去权势,我便不用再过这样的日子,不是吗?”
“你所寄望的将来,是多久的将来?五年,十年?”凌弱水嘲笑道,“枉你洛雪儿聪明一世,却连这点玄机都看不破?我们还有多少个五年,你还能忍受多少个五年的相思?而且,你困在这个地方,你知道夏侯桀有多大的军力和财力吗?你知道秦默要用多久的时间,才能恢复军力,才能与夏侯桀相抗衡吗?”
洛雪儿的脸色顿时惨淡下来,良久无话。
凌弱水却又冷笑道:“洛雪儿,我一直都很羡慕你,甚至是嫉妒你!我为了秦默,付出了我所有的青春年华,双手沾满了血腥,可是你洛雪儿什么事情不用做,就能得到我梦寐以求的东西!就像现在,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帮助秦默推翻夏侯桀,只有你这个实力!”
凌弱水突然握住了洛雪儿的手,继续说道:“我相信你当初来到周公山谷,便是有这个心思的。可为什么你就因为卓霖月对你的背叛,就彻底丧失了信心呢?你这样一来,那是亲者痛仇者快!你只要踏出雅晴阁,你就会知道卓霖月如今的嚣张气焰!”
“你为什么要来和我说这番话?”
“因为在我心中,你洛雪儿是唯一一个能成为我敌人的人,而你洛雪儿,根本就不是如今这幅模样!原来的你,只要被人欺压一分,你就会回敬别人十分!这样的洛雪儿,才是你!”
凌弱水话音落地,窗外的一阵秋风,突然带着一片枫叶吹进了洛雪儿的屋子。
枫叶打着转,正好落在了洛雪儿的脚边。
洛雪儿弯腰拾起了枫叶,叹着气说道:“雅晴阁院子里的树都落光了叶子,枫叶却依旧开得茂盛。我差点都要忘记,天地之间的秋色,是什么样子的了。也难怪,我也快要忘记我自己了。”
“今日原是夏侯桀让我来的。他想让我告诉你,战争爆发了,秦默已经走投无路,只要你答应和夏侯桀同房,那么夏侯桀就撤兵,与秦默签订和平共处的条约。”
洛雪儿侧眸看向凌弱水,道:“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这样说?”
“因为我一心想要夏侯桀和李公公死!”凌弱水瞪圆了眸子,咬牙切齿地说道,“所以,我借着这个机会才能见着你。说了这样一番话,我也希望你能重新振作起来!我恨不得,明日就见着夏侯桀和李公公死在秦默的铁蹄之下!”
洛雪儿缓缓站起身来,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道:“既如此,我便不能多留你了。”
凌弱水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道:“那我所说的事,你……”
“任凭夏侯桀要做什么,都和我无关!你请回吧!”
凌弱水还想什么,洛雪儿便开口喊道:“赤拂、夕月,送客!”
“是,娘娘!”
话音落地,赤拂和夕月便推门而去,一左一右站在了凌弱水身侧。
凌弱水却着急地拽着洛雪儿的手,道:“你记住我的话!洛雪儿……只有你可以!”
“送客!”
洛雪儿不耐烦地皱着眉头,挥手一扬,赤拂和夕月便架着凌弱水离去了。
出了雅晴阁之后,赤拂和夕月便松了手,赤拂对凌弱水嚷道:“以后你别再给娘娘说这些话!娘娘最近身子不适,你说了这些话,不适在抽打娘娘的心吗?”
夕月也没好气吼道:“以后再让我看见你,我就打断你的另一条腿!”
凌弱水也是聪明之人,刚才见洛雪儿哪里是生病的样子,心中便立刻明了,喊道:“我可是奉陛下之命前来的!你们别不识好歹……秦默死了,就任由你们的主子哭死好了!”
说罢,凌弱水复又坐在了步辇之上,催促着回蒹葭阁复命去了。
赤拂和夕月随后就回了洛雪儿的房间,异口同声道:“娘娘,事情已经办妥了!”
“你们怎么说的?”
赤拂回道:“奴婢们刚才在屋外听得一清二楚,刚才见娘娘逐客的神色,奴婢们便也猜中了几分。所以,奴婢便说娘娘重病了,听不得这些消息。”
夕月也回道:“奴婢见凌弱水也是个聪明人,很快就明白了奴婢们的用意。想来,娘娘重病之事,定会传入夏侯桀耳中的。”
洛雪儿点了点头,道:“若非因为这雅晴阁外的禁卫军是卓霖月的人,我早就用别的法子闹得夏侯桀知道了。眼下,既然夏侯桀等不下去了,派凌弱水来说项,也正好给了我机会。”
赤拂点着头,道:“也是。即便凌弱水不说这番话,娘娘也不会永远这般坐以待毙的!”
“只是,我从未料到,最了解我的人,竟然会是凌弱水。”洛雪儿看了眼那片枫叶,缓缓说道,“她今日说的这番话,越发是坚定了我的信念。因为卓霖月,我已经耽搁了太多的时间!这一次,无论是谁,都不能阻碍我的脚步!”
赤拂和夕月立即欠身道:“奴婢们,愿听娘娘差使!”
“不出意外的话,夏侯桀到时候会派李公公来亲自为我把脉。”洛雪儿算计着说道,“李公公为人阴狠奸诈,我们不得不多长一个心眼。夕月,你家世代为医,你确定你的法子,李公公不会看穿?”
夕月颔首回道:“这个法子小时候我经常用来骗爹爹的,屡试不爽,娘娘放心即可!虽然会对身子造成一定的损伤,但日后多加调理,也无大碍的。”
洛雪儿点了点头,道:“那就好!想来今夜夏侯桀就会来的,你们快些去准备,能把这个院子给我弄得多破败,就给我弄得多破败!到时候,我要夏侯桀看一眼,整颗心就给我寒如冰柱!”
“是!娘娘放心。”赤拂和夕月相视一笑,便退下了。
洛雪儿站立的门口,双手展开,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对不起,七郎!原谅雪儿的任性,竟然让你等我这么久!这一次,我终于找到机会了,我绝对不会再允许自己沉浸在无谓的悲伤之中!七郎,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很快……”
片刻,零星的秋雨萧萧而下。
夏侯桀听罢凌弱水的回话,顿时怒不可遏,当下便传来步辇,要去雅晴阁探望洛雪儿。
“混账东西!雪儿生了重病,奄奄一息,怎得没人告诉朕?”
夏侯桀一脚就踹在了李公公的胸口上,李公公呜咽一声,赶紧回道:“奴才也不知啊!”
“雅晴阁外的守卫是月妃娘娘的人,只怕月妃娘娘是知晓的,故意隐瞒了陛下!”
凌弱水瞅准了时机,赶紧说道。
夏侯桀果然怒火中烧,吼道:“立刻传卓霖月去雅晴阁!”
“是!”李公公战战兢兢地便跑远了。
凌弱水则洋洋得意地望着夏侯桀朝雅晴阁的方向而去,眉眼终于笑出了狂妄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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