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得对现在的自己不满意的人,请举手。”洛雪儿扫视着眼前的众人。
众位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住地小声咬着耳朵根子,可谁都不敢举出手来。
然而,一双洁白如玉、五指纤纤的手,忽然刺亮了众人的眸子。
她们顺着目光望过去,在这间教室的门口,不知何时,已经堆满了别间教室里学习针织女工的姑娘。百花簇拥中,展颜站在首位,玉手笔直地举在空中,眸子坚定有力地望着洛雪儿。
洛雪儿回头看去,暗自感叹她不愧是醉生梦死楼里的花颜,在百花中,她的气质清新脱俗,令人一眼就无法忘怀。而从展颜的眸子里,洛雪儿忽然见到了一个人的影子,那种炯炯有神的目光,与一个人的好相似。
展颜举着手,她身后的丫头姑娘们便也大着胆子,纷纷举出了右手。原本教室里还在窃窃私语的姑娘们,也紧跟着举着手。刹那间,教室里里外外的人,都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似乎是在与不甘的命运在抗争。
公孙柔柔也紧赶慢赶地举着手,嘟嘟嚷嚷着:“都怪自己太没用!醉生梦死楼的生意才会被艳雨坊的老娘们抢了去!哼!”
“能审视自己,承认自己对自己的不满意,那就是我们开始的第一步。现在,我需要你们回去之后,写下自己为什么对自己不满意,对自己的哪里不满意,又想怎么改变。”洛雪儿一脸严肃地说道,“我知道一时间就让你们完全明白我的话,是不可能的。但是不要紧,我们可以从一点一滴做起,找回最原本的自己。”
众人面面相觑,想来她们还未做过这样的“家庭作业”。
公孙柔柔压低了声音,满脸羞涩,耳语道:“顾瑶,我、我也要写吗?”
“当然。”洛雪儿抬高了音量,道:“不只是公孙大娘,包括我自己在内,也会很认真的对待这个问题。”
展颜笑着点了点头,环顾四周,道:“既然大娘和顾瑶都带头了,我们自是不能落后。倘或有姑娘们不识的字,待会,都可以来我房里,我会指导大家的。”
展颜话毕,姑娘们才露出了轻松的微笑,有人高声赞和,有人不住地点头。
公孙柔柔却不知何故的红着一张脸,庞大的身躯却挂着扭扭捏捏的神色。
但洛雪儿的心思未曾留意在公孙柔柔的身上,从刚才举手开始,洛雪儿就看出了展颜在醉生梦死楼的人缘不差,或许正是因为她身上散发而出的大家闺秀之气,总能让人乐意去靠近,能让人信服。
“公孙大娘。”洛雪儿倏尔又对公孙柔柔说道,“你不是一直在为教书先生的事烦躁吗?其实,眼前这刚好不就有一位?你又何必花着大把银子,从外面请回来?”
公孙柔柔眼睛一亮,道:“难道是顾瑶你愿意抗下这个担子?”
洛雪儿笑着摇了摇头,目光聚焦在了正被人簇拥的展颜身上,道:“虽然我来的时日不长,但是偶尔的接触之下,我知道她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她肚子里的文墨水,比我乱七八杂的墨水多得多了。你放着这么一块金元宝不用,还去找那些又硬又臭的石头。”
“可……可我一直就不赞成她在诗词上面花太多功夫!”公孙柔柔无奈地说着,耸拉着一张脸,道,“她将来是要进宫的,可陛下最不喜欢的就是舞文弄墨的人,我请教书先生来,也只是为了这些丫头能识得几个字,写的来自己的名字,就可以了。展颜平时不好生练歌舞,总是在淫词艳曲上下功夫……要是,教坏了后人,就……”
“大娘,我看学习识字的这些姑娘也不过十岁上下,正值青春活泼的时候,又喜欢叛逆,惹是生非,哪里肯在教室里坐得住?还要听一个迂腐的老头子在上面之乎者也的,她们当然听不进去。但是,如果让展颜来,丫头们信服敬佩,愿意服从,这才是最重要的。”
公孙柔柔似乎还在犹豫中,只说回去再思量思量。
洛雪儿见筑梦轩已无大事,便回账房打点购买什物事宜。
折腾了半晌,原本淅淅沥沥的雪花终于停了。
洛雪儿杂事都做完之后,便出了账房。
她一袭红刻丝镶灰鼠皮的斗篷,缓缓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一路上,朱红色的长廊栏杆上都被一层厚实的白雪覆盖了,错落有致的盆景也在叶尖托着零星的白雪。在雪地里走了片刻,洛雪儿抬眸望去,一排排红墙绿瓦,一层层剔透白雪,景致柔美得令人心醉。
她推开了房间的门,自己解开了斗篷挂在一侧,伸手在房间中央的那盆炭火上暖了一暖。
这间房子,只怕只有自己王府里屋的一半左右。
洛雪儿哈着手心的气,淡淡地环顾了四周一眼,只觉在这里没有丫鬟伺候跟随,装潢摆设简单,反而更让人舒心安宁。
一袭丝绣杜鹃牡丹的屏风将房间一分为二。屏风前,有一张十分醒目的檀木书桌,是洛雪儿醒来后,让公孙柔柔添置的。书桌左手边,整齐地堆放着一沓镇纸和一叠书;右手边上,有一方端砚,雕有落英缤纷的笔架子上还垂悬着几支毛笔;正中央,则翻盖着一本洛雪儿正在看的书。
洛雪儿站起身来,走向书桌。书桌左边的花架上,端放着一瓶白瓷红梅,是不久前问兰亲手剪下来送给洛雪儿的。书桌右边紧贴桌面则有一个白瓷瓮子,里面零散地插着画轴,洛雪儿闲来无事可以以此来修养身心。
一旁的博古架子上,也是洛雪儿托公孙柔柔找来的抄书。密密麻麻,都被洛雪儿分门别类地放置好了。洛雪儿刚在书桌前坐定,忽想起答应要送给问兰的一对坠子,还在自己从王府带出来的包裹里,便绕到了屏风后。
屏风后是简单的雕花大床,并一座不知是什么木头雕成的梳妆台。梳妆台上有一面菱花铜镜,和一个寻常杉木制成的妆奁,雕刻芙蓉花开的梳篦上还夹着洛雪儿几缕青丝。
洛雪儿将坠子放进妆奁后,便绕过了屏风,正眼望着书桌,忽然觉得心悸的一跳。
书桌和博古架子的摆设,甚至朝向的角度,都和秦默书房里的摆设一模一样。
洛雪儿暗暗一惊,自己随性的布局,竟然也脱不了秦默的影子。
算了。洛雪儿淡然地笑着,真正的蜕变不需要任何形式,摆设一样就一样吧。
她复又在书桌前坐定,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她左手扯过一张镇纸,右手研磨沾笔,悬腕已久,她忽然不知道下笔要怎么写。
“自己为什么对自己不满意,对自己的哪里不满意,又想怎么改变。”洛雪儿自言自语着重复着自己说过的话,可脑海里一片乱麻,不知从何处下笔。
她自己,究竟是西兆国的洛雪儿,还是二十一世纪的洛雪儿呢?
正在揣摩之际,问兰按照事前约好的时间来了。
“顾瑶姐姐。”问兰推开了门,一阵冬风夹杂着几片雪花趁机吹了进来。
洛雪儿赶忙起身,看着问兰关上了门,便赶紧握住了问兰通红的手,道:“下雪了,怎么不披斗篷就出来了?”
“刚才玩打雪仗,把袍子打湿了,我看时间来不及,就直接脱了就来了。”
洛雪儿拽着问兰在炭火边坐了下来,又为问兰倒了杯热水,道:“一副耳坠子,不着急成这样的。”
“因为我看重的,是和顾瑶姐姐的约定啊!人要言而有信,再小的事情也不能失约的。”
洛雪儿看着问兰稚嫩的那张脸,笑着捏了一捏,道:“这么一个大道理,谁教你的?”
“展颜姐姐。”问兰含笑说道。
洛雪儿也不意外,她心中也猜了几分是展颜的教导,看来用展颜当老师,是最好的了。
“顾瑶姐姐是准备写自己今天留给我们的问题吗?”问兰回头看了一眼书桌,道。
洛雪儿点了点头,反问道:“你写完了吗?”
问兰点着头,从怀里摸出了一沓折得十分整齐的纸,道:“我们都在展颜姐姐那里写好了,才去玩的打雪仗。公孙大娘说交给你……只是,原本我用东西包裹着的,可惜也被打湿了,顾瑶姐姐不要介意……”
洛雪儿双手接了过来,还能感受到纸上留着的余温。原来,是被雪水沾湿了一些,问兰才会揣在怀里温暖它。洛雪儿心中暖暖的,爱抚着问兰,便起身坐回了书桌前。问兰也是来惯了的,便自己跑到梳妆台前,取了那副耳坠子对着镜子臭美起来。
洛雪儿有意先翻出了展颜所写的那一张,字迹娟娟,秀气轻柔,是练了多年的小字。
“红签小字,何处说尽平生意?人生事,情难长。即便是金玉良缘,也抵不过世事沧桑。何不满,郞心负,郞心负;不满己,忘不了,忘不了;欲改变,爱难弃,爱难弃。”
洛雪儿嘴里轻轻念诵着,相比于其他纸上写满了的话,展颜所说之言过于简洁,却又蕴藏着深重的含义。
又是为爱所困的女子。
洛雪儿放下了纸,心里淡淡地想着。能让展颜这般才貌双全的女子,倾心相爱,可不知是怎样的人?为了他,展颜甘愿放弃世间女子最为向往的宫廷生活。
金玉良缘抵不过世事沧桑,看来展颜背后的故事,比洛雪儿原想的还要复杂。那一句郞心负,那一句忘不了,那一句爱难弃,不也正是眼下自己最真实的写照吗?
洛雪儿抬笔,在空白的纸上写上了自己的答案。
落款留名后,洛雪儿又随手翻了几页。忽然瞥见了一张歪歪咧咧的字迹,她好奇地看向落款处,正是公孙柔柔的署名。
公孙柔柔歪歪倒倒的字,墨迹似乎都晕成了一团,洛雪儿实在看不懂,只能零星看出什么“喜欢”“李四”“怎么办”几个简单的词语来。正当洛雪儿要仔仔细细地再看一遍,屋外便传来了唤问兰去练琴的声音。
“顾瑶姐姐,我就先走了!”问兰挥着手跑了出来,拉开了门,道,“谢谢顾瑶姐姐的耳坠子!”
话音甫落,一阵似乎在凄厉惨叫的妖风忽然冲了进来。过于强劲的冬风迷住了问兰的眼睛,问兰呻吟了一声,便松了把着门的手,一手揉着眼睛,踉跄后退着。
“问兰!”洛雪儿来不及用东西压住桌上的宣纸,便飞快地跑向了问兰。
问兰身后的炭火不住地在风中狂舞,焦黑的炭块顿时露出了雪白的肚皮,星星火点都快看不清了。如果洛雪儿晚到一刻抱住问兰的话,只怕问兰便会连连后退着撞上这摊原本熊熊燃烧的炭火。
“来,我看看。”洛雪儿蹲在问兰身前,替问兰勉强挡住了门口依旧狂拥的冬风。
刹那间,屋内的四扇窗户顿时全部都被风挤开了,不住地来回开关。书桌左右两边的窗户还发出“框框”的声响,桌上的纸被风卷带着满天乱飞,铺了满地都是,还有不少的都被卷到了外面去。博古架上的书,也狂翻着扉页,沙沙作响。
洛雪儿赶紧抬头望去,只觉有什么僵硬的东西不住地落打在了头顶上方的屋檐上,青灰的屋檐瓦片似乎也都摇摇欲坠,震起了一阵灰扑扑的尘埃,呛得洛雪儿和问兰都干咳不已。
天色顿时暗沉了下来,原本在外面等着问兰的几个小丫头,都赶忙抱住了走廊的栏杆,看着洛雪儿用斗篷裹着问兰抱着她跑了出来,一行人也躲躲闪闪着跟在洛雪儿的身后。洛雪儿顾着怀里的问兰,还时不时叮嘱身后那些人拽进了同伴的手,在走廊里举步维艰地逆风而行。
一双金靴忽然站在了雪地里,天上纷纷落下的冰雹,似乎都他造不成任何伤害。
他疾走了两步,想追上洛雪儿,奈何眼前飘飞的宣纸遮住了他的视线。
夏侯桀没好气地拽下了贴在自己脸上的纸,正欲愤愤扔开,忽然余光瞥见了落款处洛雪儿的名字,便停下了步子,看着手上的字忽然浅浅笑开了——
说好了不爱,为什么又要爱?
既然在一起,为什么又要散?
心已经碎了,为什么又要想?
到头来,不过是错爱一场。
这样的自己,怎么会令人满意?
改变无从谈起,因为我在这里活着,本就不是我。
我非我,而洛雪儿必须是洛雪儿。
“错爱一场。”夏侯桀嘴里喃喃自语着,站在冰天雪地里,忽觉心中犹如阳光一般的温暖。
洛雪儿,既然你看清了和秦默之间的关系,那么就让朕替你了结这段错爱之情!
西兆国国母之位,朕让你等得久了!
夏侯桀小心翼翼地揣着纸,桃花眼底尽是无法言明的渴望。
金靴原地转身,夏侯桀忽然不知跃向了何方。
妖孽的冬风还未停息,冰雹肆无忌惮地狂落。
洛雪儿抱着双眼紧闭的问兰也不敢走得太快,身后那群丫头还离不得她。这次的妖风太猛烈,连她自己都觉得站不稳,要飞起来了,更何况是这些孩子?
转弯便是一个风眼,虽说洛雪儿有意提醒了身后的丫头们,但洛雪儿刚转过弯,就听见身后有人惨叫,洛雪儿赶紧回身看去,几个丫头已经倒在了地上,被风推出了好远,拳头般大小的冰雹便狠狠地捶打在她们身上。
洛雪儿叮嘱问兰抱住了一个栏杆,便顺风跑向雪地,拽着几个丫头的手,拉起了她们。
雪地风行不宜,洛雪儿一路抱着问兰已消耗了不少力气,眼下拽着四五个丫头也觉得手脚酸软,硬生生挨着冰雹,可始终不敢松手。
奈何洛雪儿的脚下忽然一滑,连带着几个丫头也摔倒在地。洛雪儿蜷缩着身子,无力地抱着头,坚硬如石的冰雹就像是天上下下来的刀子,打在身上顿时淤青一片。
洛雪儿还担心着那几个丫头,想伸手搂住她们,忽然间,一个巨大的人影笼在了自己的身上,黑沉沉的,还带着熟悉的龙纹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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