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默一袭青墨秋衣拂过泛着青苔的屋檐,衣裳倏地一坠,秦默已收住了步伐,停在了一棵老槐树的树冠上。他迎风而立,衣角翻飞,静默地看着立于自己对面的那人。
只见对面那人,鸦青色暗纹番西花的刻丝袍子在风中呼呼作响,腰中的掺金珠线穗子宫绦衬托出男子至尊无贵的身份。铁命手持宝剑站在与秦默同般高低的老槐树上,与秦默遥遥相望。
二人皆是不动声色,任凭风来风往,树枝随风忽左忽右,他们依旧久默不语。一群展翅高飞的候鸟跃过他们的头顶苍穹,落下了稀疏的影子,铁命才淡然说道:“好久不曾,这么安静的聆听风声了。还记得,我们三个在夕枫林,听了一宿的风……”
“你在这里做什么?”秦默的青丝在风中翻飞如浪,声音在风中迷离飘渺。
铁命望了望天上那轮隐在乌云后的初秋弱阳,淡淡说道:“他让我跟踪尹嬴。”
秦默低思不语,左右思量着夏侯桀定会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而他是万万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名噪一时、精忠为民的天策尹家军毁在夏侯桀的手上!
“今日,我还想和你谈一谈。”铁命言道。
秦默却只是讥讽地说道:“本王与你,还有什么可谈的?要谈的,早在那日就已经说完了。你选择了夏侯桀,本王选择了本王自己的路,从此相见,本王与你,只是形同陌路。”
“我想谈的,只是关于一个女人。”铁命眼眸一闪,声音也颤抖起来,却又很快恢复了常态,道,“关于洛雪儿。”
“她?”秦默眉梢一挑,佯装不屑地说道,“关于她,有何可谈的!”
“难道,你不曾发觉,因为洛雪儿的出现,你又要走上了当年楚惜昭之路了吗?”铁命的眉尖一蹙,脸上微微露出了紧张的神情。
秦默听罢,双肩微微一颤,皆被铁命敏锐的双眼准确无误地捕捉住了。
“闭嘴!”秦默的语气顺势转冷,完全抛开了二人之间的身份地位,低沉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不配叫惜昭的名字!”
“难道你就配吗?”铁命身子微微前倾,讥讽道,“别忘了,当初是谁为了阻止夏侯桀登上帝位,以美色为诱。学西施之义举,将楚惜昭送给了夏侯桀,为了扰乱夏侯桀夺得帝位的心。可谁又能想到,楚惜昭会因为爱你而恨你,反而帮助夏侯桀成功登上了帝位!秦默,你这一辈子女人无数,可你根本就不懂女人的心!”
不知何处吹来的风,带来了远方断断续续的笛声。低沉哀怨,婉转缠绵,恍如女子的抽噎之声。秦默不知不觉垂下了眼睑,握紧了双拳。独立于风中,被强行压住的回忆顿时涌上心头,此时此刻,他的身形竟然也是这般单薄孤寂。
一缕青衣,翻飞起一股情意。
忆往昔,她楚惜昭,曾经是艳动西兆国的绝世佳人,一曲凌微莲舞堪称举世无双。
她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螓首蛾眉,巧笑倩兮。有多少王公子孙为了一睹楚惜昭的芳容,甘愿掷下千金,身为王储的夏侯桀甚至甘愿以城池相赠,可自视清高的楚惜昭,却又偏偏钟情于当时不过初入江湖的秦默,从此便踏上了情字不归路。
秦默原是江湖武林中不为人所知的牛犊,可他身怀绝技、机智果断,能未雨绸缪,料事如神,终于有一日飞黄腾达,被王储夏侯桀收为己用。在进入太子府后,秦默结识了同是崆峒派出身的铁命,二人惺惺相惜,共同辅佐夏侯桀,尽忠尽心。
在一次夏侯桀被人暗算之际,秦默与铁命生死相护,终于保住了夏侯桀之命。三人共同在鬼门关徘徊了一圈后,便结为了生死之交。三年又五载,平淡的日子,总归抵到了它的尽头。
秦默心怀“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情怀,偏偏遇上了夏侯桀这样一只披着狼皮的羊。随着交情的日益加深,秦默意识到,自己爱国爱民的一腔热情错付于人。夏侯桀对外便是一副忧国忧民的腔调,对内便是荒淫无道,日夜在醉生梦死楼里歌舞升平,便是为了赢得楚惜昭的芳心。
当先皇驾崩之后,朝中大臣各拥两派。一派是立太子夏侯桀为国君,一派是立先皇的第七子夏侯明为帝。秦默深知夏侯桀的为人,也暗详夏侯明的行事作风,便临阵倒戈相向选择了与自己秉性相投的夏侯明的阵营。
三人的兄弟之情,彻底破裂。铁命为了表示自己的忠心,则一心一意地跟在夏侯桀身旁。分别的那日,天上飘着小雨,沉闷地跌落在芭蕉叶上。秦默没有带走任何东西,他双手空空。只身行进在泥泞的雨中,心里却是难得的干净。铁命站在回廊暗处,不发一言地看着秦默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了雨中。
秦默为了拥护勤政爱民的夏侯明,击垮夏侯桀的势力,不惜向楚惜昭假意示好,获得了楚惜昭的心,再亲手将楚惜昭送给了夏侯桀,计划以美人之计坏了夏侯桀的大计。
可令秦默失算的,竟然是他对楚惜昭动了真情!
那一日楚惜昭落泪而去的模样,便是二人相见的最后一眼。
直到最后,楚惜昭香魂一缕随风散,他秦默,妄作了一个多情公子只能叹无缘……
瑟瑟的秋风带着金色的忧伤,在空中弥漫。夕阳西下映红的那片天空,像极了此时秦默心中淌着的血。
秦默在心里默默重复着,他不懂女人的心。
这般熟悉的话语,洛雪儿也曾在他耳旁喊过。难道,他真的不懂,女人的心?
“女人可以为了爱情牺牲一切,也可以为了爱情成为仇恨地狱的使者!”铁命疾言厉色地低吼道,“可你根本不懂!在你眼里,女人为你付出真心,为你做尽所有的事,都是理所应当!这就是你秦默最蠢的地方!”
秦默黝黑的眸子忽然一转,洛雪儿的脸再一次浮现在他心尖。
这个女人曾经说过,想要别人怎么待你,首先你就要怎么待别人。所以,楚惜昭的背叛,楚惜昭的倒戈相向,甚至,是楚惜昭的死,都是自己一手促成的?
是自己,亲手断送了自己的爱情;是自己,亲手送别了自己的爱人。
原来,自己恨了半辈子,掩饰了半辈子,到头来,最该恨的人,居然是自己!
如果时光倒回,让他先遇见的是洛雪儿,以洛雪儿的机智,他还会不会,造成今日这般的悔恨?
“我知道,你恨夏侯桀处死了楚惜昭,但你有没有想过,夏侯桀又何曾愿意呢?”铁命的眸子微微一转,抬头望向东边飞过的一只雀鸟,缓缓说道,“夏侯桀对楚惜昭毫无感情是不可能的。可是,她的眼里和心里,只有你秦默!你扪心自问,你何德何能,让她爱了你一辈子,恨了你一辈子?夏侯桀封你为王,便是在嘲讽你当时的自以为是!”
秦默沉默不语,良久抬起头来,道:“本王的事,不用你管!”
“曾经,我们是兄弟!”铁命瞳孔一张,目不转睛地望着秦默。
秦默却只是扬天长笑,声音好似悲啼的猿叫,凄厉又悲哀。
常言道,一层秋雨一层凉。此时应景,不住落下的初秋白雨,让秦默的全身都僵硬在了空中。
“现在,我们是仇人!”秦默收住了笑声,回望着铁命,意味深长地说道,“自那日本王离去,早就注定了今日的一切!本王,从未后悔!”
“当洛雪儿出现后,当你发现夏侯桀对洛雪儿情有独钟之后,难道,你敢说丝毫没有动过当年送楚惜昭进宫的念头?”铁命咄咄逼人地喊道,“洛雪儿若与楚惜昭同时于世,只怕她二人就是绝代双骄!她的美貌与气质,丝毫不逊于楚惜昭,你敢说,她就没有刺激到你心中某块沉睡的角落?”
秦默的心不由得咯噔一跳,他必须承认,当他看见洛雪儿杏花带雨跪在自己面前之际,他晃神间的确把洛雪儿当作了楚惜昭。那份爱与恨,顷刻间就吞噬了秦默的每一寸肌肤与血肉,也让他顿时清醒过来。
为了回避洛雪儿带给他的刺激,他总是有意无意会针对洛雪儿,可又总是会挣扎后悔。他心中因为楚惜昭而对洛雪儿熊熊燃烧的情欲,总是让他情难自持。直到他发现洛雪儿居然是飘渺道人所暗示的奇女子之后,他对洛雪儿的感觉更是复杂了许多。
“我今日在此等你,便是为了和你把话说清楚。”铁命言道,“一个男人的成功,绝对不会是因为女人的裙带关系!秦默,想要赢了我们,就堂堂正正地来!我们谁胜谁败,都会心服口服!”
秦默淡漠一笑,目光幽幽地看着铁命,倏尔说道:“你喜欢洛雪儿?”
“什么?”铁命神色一慌,舌头竟然也有些打不过转来,强撑着嚷道,“你在胡说什么!”
秦默叹了叹气,道:“你今日与本王说这么多话,的确不是你铁命的作风。若说是因为你对夏侯桀的那片忠心,本王也不会信。可是为了什么,你会以惜昭之事,而提醒本王切莫以洛雪儿重蹈覆辙?本王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你,爱上了,洛雪儿!”
秦默有意将最后几个字咬得特别的重,目光炯炯如猎鹰一般审视着铁命。
铁命心慌意乱之际,竟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强势敷衍,转移了话题道:“我、我今日在此等你,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我们都心知肚明,云飞国的天策尹家军意味着什么。你想得到尹家军的力量,以此抗衡夏侯桀的暗沙阁,可夏侯桀是绝对不会留他们活口的。只为了在下次见面、兵刃相向之前,我们还能好好说会话!”
话音未落地,铁命突然欠了欠身,恢复了平时自己谨慎小心的模样,恭敬地说道:“恕卑职先行离去,王爷也趁早回去的好,以免,心爱之物,落得他人之手。”
秦默听出话外有话,正欲追问,铁命已风行而去。
老槐树冠轻轻一颤,秦默的眼前除了那轮渐渐西下的血色残阳,便无一人。
“可恶!居然中计了!”秦默怒喝一声,纵身跃下,青墨色的衣袂在夕阳中披上了金子的色彩,连那几颗挂在眉梢的汗珠,也泛着粼粼的金光。
洛雪儿待在小屋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通知了尹嬴周围似有危险之后,转眼已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可尹嬴带人搜查了几遍,周边始终没有发现可疑之处,连飞速而去的秦默也不曾见到。
“算了,我自己出去看看!”洛雪儿实在忍不住了,为什么自己一定要听秦默的话,不可以离开这里,这样子自己也太没有面子了。
她心里如是对自己说着,却不知她坐立难安的真正原因,是秦默离去时的那抹着急不安的眼神。
尹嬴原是有意留洛雪儿在院子里保护大哥的,如今洛雪儿执意要亲自出去,他也没有拦人的道理,便只能多派了人手守住了院子的各个门窗,复又带人与洛雪儿兵分三路,挨家挨户地在周遭搜寻。
洛雪儿拒绝了尹嬴的人保护自己,独自一人,在悠长的灰色巷子里穿来穿去。可是周边除了寻常人家作息之外,便再也见不到有任何不妥之处。
“姑娘,可是在寻什么人吗?”
洛雪儿忽地止住了步子,看着地上以夕阳映照出的高大身影,身子不由得就僵住了。
一双大手还没有挨着洛雪儿的肩膀,洛雪儿便立马转身,低吼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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