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少年手中的剑被毫不留情地击飞,在半空中转了几圈后,直直地插到了草地上,剑柄犹在风中微微颤抖。
他呆呆地站着,目光凝聚在眼前的少女身上,脑子里的念头僵滞着,一时间竟转不过来。
特蕾西亚,似乎,变得更强了?
这或许是他的错觉,但无论如何,在刚刚经历的那场战斗中,他确实败得很凄惨,起码比之前更凄惨。他原本以为自己与特蕾西亚之间的距离是在不断变小,终有一天自己可以达到击败她的地步。但是,今天这一战却让他意识到,事实或许并非如此。
每一次漫不经心的挥剑,都能让唐恩疾风骤雨般的进攻出现瞬间的停顿,待他反应过来之后,挥出去的剑锋也已经没有了之前的连贯与顺畅。
看少女游刃有余的样子,显然还未用全力,这让唐恩有些挫败。
或许,之前特蕾西亚和他的战斗,其实都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增添信心而做出来的伪装而已。直到现在,她才终于显露出了自己真正的实力。
这一猜测给唐恩的内心笼上了一层阴云,他原以为的触手可及,原来是遥不可及么。
“怎么了,唐恩?”
特蕾西亚没有发现唐恩心中涌动的小小阴霾,走过来,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
唐恩自然不会承认自己出现了这样的想法。
“是吗?”少女歪了歪头,眼眸中是不带掩饰的担忧:“还在担心那件事吗?”
“大概吧。”
唐恩目光游移,飘忽不定。
其实,就在这一次次战斗之中,关于维格村、关于血壤森林、关于那些袭击村民的神秘猛兽……等等的事情,早已被他暂时抛诸脑后。并非是他冷血残酷,只是,在无可奈何的事实面前,每个人都得承认自己无能为力。英雄之所以成为英雄,就在于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有足够的勇气与力量改变一切。
无法改变一切的唐恩,于是选择了在剑锋的交错之中埋葬自己的不安与焦躁,就好像把它们深埋在冰雪之下一样,让这种冰冻的感觉把自己变得麻木。可是,总有一天,阳光也会照耀冰雪,白色的冰消融之后,最终暴露出来的还是他心灵深处的愧疚与恐惧。
他因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愧疚,进而对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感到恐惧。
于是,不知不觉之间,少年失去了挥剑时的勇气,失去了剑锋舞动间他每一滴汗水挥洒出来的激昂与热血。
“我想,休息一下。”
他如此说道。
不待少女回应,他便自顾自向后躺倒,身体“碰”的一声,几乎是以砸的方式落到草地上,所幸有柔软的青草垫着,所以,并没有感到多么疼痛。
特蕾西亚看到他以如此简单而粗暴的方式躺下,眨了眨眼,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悟的神情。
当然,这个时候的唐恩并没有看到特蕾西亚脸上的表情,他正对着天空出神,视野中一尘不染的苍穹总会让他想起少女纯净的眼眸,从那之中透露出来的是一种发自内心,无需质疑的美丽与纯洁。然而,不知何时,这种美丽与纯洁竟也沾染上了别的颜色。这并不是说特蕾西亚变得不好了,若要用一种比喻来形容的话,唐恩只想说,虽然白色云海弥漫的蓝色也是一片美丽的天空,但他还是更喜欢原先一尘不染的苍穹。
特蕾西亚的眼中,便染上了云海的白色。那是一种毫无意义的颜色,好像是为了衬托少女的心灵。但实际上,少女本就是如此美丽而纯洁的存在,多余的修饰与衬托,难道不是只会让它显得浮夸吗?
由此推导下去,他又想起了自己,自己最原初最由衷的颜色是什么呢?明明渴望着成为一名伟大的剑士,但却连近在眼前的危急都表现得束手无策,这难道不是一种讽刺吗?他大可以安慰自己,这不过是由于自己力量不够,如果自己拥有足够的力量,那理所当然地会像个英雄一样解决所有困难,可是……
这种安慰,也不过是一种安慰罢了。
因为他还有更多可以询问自己的,比如,你为何没有力量?比如,你为何不是个英雄?比如,你为何只能在这里安慰自己……诸如此类,或多或少都是直接触及他本心的问题。
这些问题,大概都有着同一个答案,可唐恩却无法想到。他绞尽脑汁,他冥思苦想,他用尽一切需要用到的思维,在寻找这个答案。可是,它依旧藏在一片朦胧与混沌之中,好像神明的微笑,不会轻易给凡人看到。
他想得太过入神,以至于没有发现特蕾西亚一直盯着他看。将少年脸上不加掩饰的焦虑与烦躁都收入眼中后,少女微不可觉地皱了皱眉,眼睑缓缓垂下,长长的眼睫毛在风中颤动着,幅度很小,给人一种她也在纠结在犹豫的感觉。只是,或许,她纠结和犹豫的原因和唐恩并不相同。
“唐恩?”
少女忽然开口道:“你知道,勇者的故事吗?”
唐恩被她突然的提问问住了,像个反应迟钝的木头人一样愣了愣,然后才点点头:“大概……知道。”
其实,特蕾西亚的问题纯属多此一举,因为,在这片大陆上,就没有人不知道勇者的故事。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很多故事都这么开头,但实际上,勇者的故事确实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或许是两千多年前,或许是三千多年前,如众多英雄故事中惯用的套路那样,出现了一个邪恶的魔王。魔王的名号距今已不可考证,只有少数人还知晓祂的名号。魔王麾下有许多力量弱于他,但邪恶程度却与祂相当的手下,祂和祂的手下组成了魔王的大军,开始侵略大陆,这也是故事惯用的套路了。至于后来勇者出现,在圣剑的帮助下封印魔王,失去魔王支持的魔王军被大陆联军击败销声匿迹这样的事情也是很常见的情节,但与一般的故事有所不同的是,到这里,勇者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最初的那名勇者封印魔王,是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的,世人后来尊称他为【剑圣】,没错,就是特蕾西亚很崇拜的那位剑圣。但许是因为他施下的封印不够强大,给了魔王可乘之机,于是,在他死后一百五十年,魔王再次苏醒了,带着祂的魔王大军。毫无疑问的,大陆再一次组织了联军抵抗魔王军的进攻,但人们很惊讶地发现,在上一次战役中被大陆英雄所击败的魔王军将领,居然也随着魔王的苏醒而复活了。于是,显然,大陆联军并不占据优势。
的剧情出人意料地熟悉,大陆在魔王军的进攻下陷入危机,第二位勇者出现,手握圣剑,封印魔王。随着魔王被封印,魔王军也一并消失。然而,八十六年后,魔王与祂的军队再度苏醒,战火之中,第三位勇者站了出来……好像是一场永不谢幕的悲剧,诡异滑稽却带着悲壮色彩的故事一遍遍轮回,每个人都想说自己已经看腻了这样的故事,但我们的魔王——或者说命运却并不觉得腻味,恰恰相反,它恐怕还觉得颇为有趣。
如果要叫任何一个人沉溺于命运无休止的悲剧轮回之中,或者叫一个国家、一片森林乃至一栋建筑在毁灭与重生之间反反复复,即使是耐心最好的精灵也会觉得这个过程是多么乏味。但是,大陆居然撑了下来,在魔王军短则十数年,长则百余年间隔的一次次破坏与毁灭之中,大陆居然撑了下来,并且,在这个过程中,于废墟之上重建了城市、国家乃至整个文明。人类精灵也好,巨人矮人也罢,在战争面前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同样顽强地反抗,同样对未来充满希望,并没有因为这种无休止的轮回而感到绝望。
一切的一切好像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想活下来。
但是,仅仅是这么简单纯粹的一个理由,就足以让这些种族自强自立,让大陆所有生灵无所畏惧吗?在这样一曲残酷而不失悲壮的抗争与重建的乐曲之中,唐恩总觉得每一个音符都不那么简单。
或许有更深层次的理由,流淌在他们——我们的血液之中,乃至,铭刻于我们的灵魂之中。
“那就是……”
“想守护的信念。”
特蕾西亚忽然轻声说道。
顿时,仿佛有一道闪电划破一片朦胧的混沌,在唐恩的脑海轰然炸开。他一个激灵,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就连声音也带着轻微的颤音:“想守护的……信念?”
信念这两个字,他说得很小声,却咬得很稳,像是乞丐忽然得到了一个金币的巨款,既担心是在做梦,又牢牢抓着不肯放手。
“是的,就是信念。”
特蕾西亚走到唐恩面前俯瞰着他,身躯遮挡了阳光,让唐恩落入一片阴影之中:“身为单独的个体,我们想守护自己的亲人;身为种族的一部分,我们想守护种族的延续与文明的传承;身为大陆的生灵,我们想守护自己共同的家园……哪怕是被所有人憧憬的勇者,也一定是为了守护什么才握着剑的。每个人都是为了守护什么而在战斗,所以,才没有在灾难中屈服于一次又一次归来的魔王军。”
“魔王和祂的军队,似乎永不会倒下,但我们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我们的肉体倒下,但灵魂与意志却在传承。”
“大陆的生灵,也永远不会倒下。”
“这因为他们的身后,还有想要守护的东西。”
少女轻轻地笑了,那抹微笑取代了阳光照入唐恩的瞳孔,仿佛在昭示什么,也仿佛在期待什么:“唐恩,如果有一天,魔王和他的军队再次出现,侵略大陆,你会站出来,保护大家,保护我吗?”
她给出了一个值得唐恩用一辈子去思考去回答的问题,但唐恩居然在一瞬间找出了答案——不,或许应该认为,他确实是用一辈子去思考去回答这个问题的,但起码现在,他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我会的。”
少年的表情在阴影之中是说不出来的庄重与严肃,好像他不是在回答问题,而是在许下身为骑士的誓言:“我,一定会的!”
同一时刻,少女的脸上露出了微笑,金色的阳光从背后落到她身上,衬托她的笑容圣洁无比:“谢谢你,唐恩。”
“这是我最近听过的,最让我高兴的一句话。”
一瞬间,唐恩明白了,自己所追求的那个答案是什么。
他真的没有力量吗?不,之前和獠牙兽的战斗早就告诉他,你有足够的力量面对一切;那么,他无法成为英雄吗?也不是,因为,只要你想,人人都可以是英雄。
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阻挡了他去面对困难的勇气呢?
他想,或许是……
觉悟吧。
并非没有力量,而是没有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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