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时光倒流、假如她不坚持、假如他不放手……一切选择，可能都不同。

但世界上原本便没有假如这样的说法。

只是人们在后悔自己没能做到的事情而已。

冬妮娅带着唐恩来到了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场所，黑曜石建成的大殿宛如沉默的巨人，不动声色，任岁月流逝，在自己身上刻下印痕，肃穆沉重的气氛令来到此地的人不禁屏住声息，不敢有丝毫喧哗，生怕惊动了殿堂内守候的亡灵。

但实际上，亡灵已经离去，留在这里的，唯有他的尸骨。

冬妮娅抱着小猫人，唐恩跟随她的步伐，两人一前一后，从大殿入口处的通道走进来，一瞬间场景的变换让少年恍惚回到了一千多年前，他看着梵夜在此长眠的时候。

大殿内所有的装饰、摆设甚至雕刻，在唐恩眼中都如此熟悉，他抚摸冰冷的黑曜石墙壁，粗糙的触感也和梦中一模一样。

漫长的岁月流逝之前，他看到了这座殿堂的诞生；漫长的岁月流逝之后，他又回到了此处。对于大殿以及守候在大殿内的亡灵来说，时间长河已毫不留情地夺走了千年的光阴，然而，对于他来说，这不过是一场梦的时间。

大殿的衰老、凡人的永恒；静止的、流动的；生、或者死……极短暂与极漫长的对比，震撼离奇，冲击着唐恩的每一个感官，令他如同深陷故事之中，难以自拔。

直到冬妮娅用平淡的话语将他拉回来：

“到了。”

唐恩猛地回神，才发现，冬妮娅已经带着他来到了黑色殿堂的最中央，这里坐落着梵夜永眠的墓棺，雕刻火焰纹路的黑曜石平台；而上方则是梵夜亲手留下的雕刻，有荒原、烈焰、火山，以及他与梵因蒂斯。

少年下意识仰起头望向穹顶，入目却是空洞的一片，他不禁愣住。

不知何时，大殿的穹顶破开了一个巨大的洞口，露出了其后嶙峋开裂的岩壁，一道狰狞的裂缝映照出流淌的熔浆，赤色的火光明灭黯淡，传递到这里的时候犹有余温。诡异的是，那些熔浆居然没有通过裂缝流下来，仿佛有一股神奇的力量阻拦着它们前进的道路。

那是梵夜的力量。

他在漫长的等待后，迫不及待地从这条裂缝离开了自己的长眠之所，只为了能快点见到自己的姐姐。

“时间对每一个人都很公平。”

冬妮娅忽然低声道。

“什么？”

唐恩有些听不清她的话。

冬妮娅没有重复，而是伸出手，指了指眼前的黑曜石平台。

唐恩便走上前，与她肩并肩，目光落在黑曜石平台上，他看到了一具尸骸，血肉被腐蚀风干，衣服武器被消磨殆尽，只留下一具苍白的骨架，于森森的白骨之间，有赤红色的火焰在燃烧，火光流转闪烁，释放炽烈的光芒，照耀四周的黑暗。

唐恩从这具燃烧的尸骸上感受到了强大的力量与磅礴的生机，这让他想起了火焰，熊熊燃烧、永不熄灭的火焰。

没错，眼前的尸骸，不单单只是某个人死后遗留的残躯，它应当是火焰，一团蕴藏着无限热量与光芒的火焰。

正因为是火焰，所以才能燃烧，从千年前到现在，始终旺盛。

“这是……梵夜阁下？”

唐恩犹疑地说道。

“嗯。”冬妮娅点头，随即纠正了他的说法：“是死后的他。”

“我知道，但是……”

少年皱起眉头，心中有所疑惑。

冬妮娅知道他在疑惑什么，轻声开口，解释道：“他在燃烧自己。”

“以自己死后的躯体作为火炉，以强大而纯粹的灵魂作为薪柴，尽情燃烧，释放出无穷强大的力量，并用这股力量支撑执念，使自己的灵魂能够暂时脱离世界法则的耳目，苟存于人世之间。”

“当灵魂还很充足的时候，火焰便会很旺盛；但当灵魂燃烧殆尽时，他便会走向彻底的消逝。”

唐恩喃喃：“彻底的……消逝？”

他从这几个字中看出了某种残酷的命运。

“嗯。”冬妮娅点头，用平淡的语气，毫不掩饰地揭开了这种残酷：“和你一样，无法轮回往生，无法得到来世。”

果然。

听到这个答案的唐恩原本应该惊愕激动的，但他没有，反倒有种不出所料的感觉。

同时，心底深处产生了隐隐约约的遗憾。

大概是因为冬妮娅那句“和你一样”，让他感同身受，甚至同命相怜。

轮回往生以灵魂作为依托，没有灵魂的人，连进入冥府都做不到，更不要说渡过往生之河往生了。唐恩把灵魂作为代价换给了冬妮娅，得到强大的力量；梵夜以灵魂作为薪柴燃烧，换取一个等待的机会。不知是凑巧还是刻意，他们付出灵魂的目的，都是为了他人。

“没有挽回的办法吗？”

唐恩低声问道，心中却不抱什么希望。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冬妮娅居然点了点头：“有。”

唐恩猛地扭头，一脸的难以置信：“你说有？”

“嗯。”

冬妮娅面不改色，语气平淡：“起码，现在还有。”

“为什么？为什么是现在？”

唐恩迫不及待地追问道：“以后就不可以挽回了吗？”

“那得看火焰燃烧的程度。”

冬妮娅回答道。

“什么意思？”

唐恩双目熠熠散发光辉，他已做好了决定，只要还要希望，无论多么渺小，自己都必须为他争取。

哪怕不是因为其他，只是因为自己经历过他们的故事。

冬妮娅垂着眼帘，低声道：“我说过了，时间对每一个人都很公平。”

“付出多少，就得到多少。”

“梵夜和你不一样，你已经把整个灵魂都交给了我，而他的灵魂还在燃烧。”“强大纯粹的灵魂作为薪柴，足以燃烧漫长的时间。只要在他的灵魂燃烧殆尽、彻底消逝之前，使他进入冥府，便还能得到轮回往生的机会。”

唐恩脱口而出：“但若是已经燃烧殆尽了呢？”

他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冬妮娅淡漠道：“自然是彻底没了希望。”

“彻底没了希望……”

唐恩喃喃。

彻底消逝、彻底没了希望……这两个彻底，让唐恩冥冥中感受到了一种无法改变的残酷。

他缓缓扭头，却看到，黑曜石平台上，那人的尸骨燃烧，火光却渐渐黯淡。

火焰，逐渐熄灭。

* * *

灵魂远行后若是回望，看到的是稀疏的星光，亦或是亲人的面庞？

说出那句“姐姐的力量一直为了他人”时，梵因蒂斯第一时间的反应是不信。

谁都知道，梵因蒂斯追求力量，渴望战斗，是不折不扣的好战者。当初她在战场上用烈焰将敌人焚烧成灰烬时，若是对那些惨叫哀嚎的敌人说梵因蒂斯的力量是为了他人，恐怕他们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真是极为讽刺的一句话。

可是，这句话偏偏出自自己的弟弟口中，出自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人。

梵因蒂斯沉默了一阵，随后低声问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啊。”

梵夜眯着眼，笑着回道：“我一直都是这么觉得的。”

梵因蒂斯摇了摇头：“没有理由，不能让人信服。”

“那么，”梵夜轻声问道：“姐姐相信我吗？”

狡猾的问题。

梵因蒂斯想到，凡是明知答案却还要问出来的问题，都很狡猾。

“嗯。”

她低沉而清晰地回答道。

“所以，我也相信姐姐。”

梵夜说着，缓缓伸出手，下一刻，伴随着“嗤嗤”的声音，一团火焰在他掌心燃起，虽然微弱，但却明亮，并且温暖。

梵因蒂斯背靠着梵夜，没有回头，所以看不到火焰的光亮，但她却能听到火焰燃起的声音，也能感受到忽然冒出的温度，她静静的，没有说话。

“火焰一开始很微弱。”

“但它一直在燃烧。”

“日复一日的燃烧、持之以恒的燃烧、永不断绝的燃烧……从一团不起眼的小火苗，一直成长到足以焚山煮海的烈焰，只需要一点点的坚持。”

“越是燃烧，就越是磅礴；越是燃烧，就越是旺盛。”

“所以，姐姐，我一直都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

梵夜凝视着掌心火焰，轻轻道：“永远燃烧、永不熄灭的，才是火焰。”

“……”

梵因蒂斯沉默着，忽然间放空了自己，缓缓仰起头，向后靠去，把整个人的重量都托付给梵夜，不知为何，她像是卸下了所有沉重的伪装，一下子变得轻松了不少。

“嗯。”

她低声道，风吹过，将她的回答带到了梵夜耳中。

于是那笑容更加温暖，那火焰更加明亮。

现在，那个问题有了答案：灵魂远行后回望，看到的，应该是永远燃烧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