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因蒂斯漠然地扭过头去,假装从未看到莫德里奇的视线。
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在凡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存在,都不是一个法则代行人应该做的,当然,像冬妮娅那样的除外。
其实,被上一代的火焰法则代行人欺骗,接替了她的位置后,梵因蒂斯也曾想过干脆打破束缚,无拘无束,不再去顾虑何为规则何为禁忌,但后来艾洛欧的事情发生,创世神明阿斯提普以其不可匹敌的伟力将觉醒山山巅化为星辰,升入宇外,作为囚禁艾洛欧的牢笼,相当于变相剥夺了他的自由。自这件事后,梵因蒂斯便熄了反抗的心。
倒不是她畏惧阿斯提普的力量,事实上,以她的性格,只要是想做的事情,哪怕阿斯提普也无法让她退怯,炎魔女王喜怒无常的性格可不是没由来的。她只是害怕,害怕自己反抗之后,会和艾洛欧一样被阿斯提普剥夺自由,那个时候,就无法再像现在一样,跟在梵夜的身后,远远地感受他的气息了。
更何况,梵夜一直都在追寻她的下落,假如她也被囚禁在了哪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数百年乃至数千年,那梵夜的追寻应该怎么办?岂不是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虽然现在一样渺茫,但只要她还在这片大陆上,那么,两人终有一天会再见面。这不是没有理由的执着,而是命运给予每个人的一点小小的希望。
怀揣这样的想法,梵因蒂斯在阿苏纳火山守候了整整一千四百年。
可是。
一向喜怒无常反复不定的炎魔女王,什么时候也会相信希望了呢?
她把目光移向火山口的另一侧,蒸腾缭绕的热气之后,隐隐约约有两个模糊的人影,一个身形高挑,一个较为矮小,两人的交谈声,即便隔着数百米的距离,她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梵因蒂斯的目光定格了很久,一直到热气之后的人影有所察觉时,才缓缓收了回来。
只有身为故事中的人时,才能体会到故事的悲哀。
像她,像冬妮娅,都是这样。
女子脚步迈出,身形化为漫天璀璨的赤色火焰消散,纷纷扬扬,像下着燃烧的雨。
* * *
火山口的另一侧,小猫人轲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对面。
“怎么了?”
冬妮娅淡淡问道。
轲头也不回:“刚刚是不是有人在看我们?”
“没有。”
冬妮娅很快给出了回答。
“嗯?”轲听到她的回答,猛地扭过头,狐疑的眼神在她脸上扫来扫去:“真的吗?”
身为一个猫人,她对于自己的视觉、听觉、嗅觉、直觉……总之就是各种觉,都是非常有信心的。
才不可能因为冬妮娅随便说一句话就相信她。
“真的。”
天秤的魔女面对她的怀疑,坦然自若地点头,语气平淡,没有波澜。
像这种毫无起伏的语调,一听上去就让人觉得敷衍。
然而小猫人点了点头:“是吗。”
“那就相信你吧。”
她摆出一副我很好心很好商量的模样,甚至煞有介事地抱着胸,点着头,做足了姿态。
小猫人当然不会因为别人随便的一句话便信以为真,但若是两句,那就另当别论了。
“……”
冬妮娅默默地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决定什么也不说。
“对了!”她不说话,轲会主动找话题,只见她一拍手掌,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唐恩呢?”
“这都过去多久了,怎么还没好啊?”
“他不会是想丢下我自己跑吧?”
小猫人抓耳挠腮,一会后又鼓起了腮帮子,好像已经笃定了这个“事实”。
但实际上,她在冬妮娅讲故事前已经问过了这个问题。
如今,不过过去了一个故事的时间而已。
或许是因为这个故事的跨度太过漫长,以至于会让人混淆了时间的流逝?
冬妮娅表情没有变化,摇了摇头:“突破奇迹,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有多不容易?”
“一般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绝不可能做到。”
“可唐恩不是一般人啊。”轲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唐恩虽然很笨,但他不是一般人。”
“对于一般人很难的事情,对他来说肯定没什么的呀!”
冬妮娅顿时沉默。
她想到那个少年一路走来的经历以及他创造的许多个“奇迹”,不禁隐晦地点了点头。
即便她是法则代行人,也不得不同意小猫人的说法。
被创世神明以及乐土巫女选中的天命勇者,怎么可能是个一般人?
轲的眼睛很尖,立刻发现了她点头的动作,顿时得意洋洋:“你看,你也这么觉得吧?”
“笨蛋唐恩绝不可能是个一般人!”
“所以,他应该马上出现在我面前!”
小猫人用斩钉截铁的语气下了定论,表情坚定得无法质疑,仿佛她说的就是真理。
可是,这两者似乎并没有什么逻辑上的必要联系。
冬妮娅腹诽,倒也没有说出来,而是点了点头:“嗯。”
“他很快就会出现了。”
魔女望着下方热气蒸腾的火山口,低声喃喃,眼神莫名的有些深邃:“很快。”
* * *
苏醒后的唐恩感到身体各处传来一阵阵剧烈的痛楚,令他不禁低声呻吟,觉得整个人都快散架了。这些炎魔女王梵因蒂斯所留下来的、还未结痂自愈的伤口将他从一千多年前的那个传说中拉了回来,使他意识到自己不过只是做了个梦,梦醒后,一切依旧。
可是,真的只是个梦吗?
少年呆呆地望着火山口。
眼前是一千四百年后的阿苏纳火山,热气滚滚,熔浆沸腾。一千四百年前,一个人走入了这座火山,从此,再也没有出来过,而阿苏纳火山也停下了喷发,陷入长久的沉寂。若要说这与梵夜没什么关系,唐恩是不信的。
可若真要说关系的,恐怕不只是梵夜。
应该还有很多人才对。
比如……
少年默默站起来,捂着身上的伤痕,一步一步走向洞穴平台的边缘,脚步缓慢沉重但却无比坚定。身后的赤色岩石上,米斯特里尔静静地躺着,剑身上的铭文时而散发莹莹的乳白色光芒,与明亮炽烈的烈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只是唐恩没有看见。
他走到平台的边缘,蹲下来,往下方覆盖着赤色晶光的浓稠熔浆望去,一股热气登时扑面袭来,令唐恩下意识眯了眯眼。好一会儿后,他熟悉了这灼热的气息,才缓缓睁大了眼,却冷不防在这些熔浆中看到了自己的脸庞。
黑发黑瞳,刘海凌乱,脸上带着几道伤疤,往下渗落血滴,表情愕然,而目光则有些茫然……明明是从火焰之中诞生、最为滚烫最为炽热最为明烈的熔浆,此时却展现出了水的性质,无比清澈地倒映出少年的脸庞,从外貌到神态,甚至连不经意间的怔神与皱眉都映照得清清楚楚,仿佛一面镜子。
赤色的镜子?真是一个奇怪的想法。
唐恩这么想,下意识伸出手,摸了摸脸上的伤疤。
熔浆中映照出的那个人也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伤疤。
一模一样。
“……”
唐恩抿着嘴,不知为何,看着那个倒映出来的自己,面色渐渐变得肃穆郑重。
他意识到了什么。
这时,有一个声音从蒸腾的热气最深处传来:“火焰是世界上最纯净的事物,因为它早已焚尽一切不净之物。”
“从火焰中映照出来的,自然也是人最纯净最根本的模样。”
伴随着这淡漠的声音,梵因蒂斯缓缓踩着熔浆走来,她依旧赤着脚,但似乎从未感受到熔浆的滚烫与灼热。
灼灼的炎眸落在唐恩倒映于熔浆中的脸庞上,顿时有一抹异色闪过:“表里如一,看不出来,你的信念还是蛮坚定的。”
“多谢您的夸奖。”
唐恩很认真地回答道,他自认为优点不多,唯一值得骄傲的,也就只有自己的信念了。
“夸你?”
梵因蒂斯嗤笑一声,语气不屑讥讽:“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要是你没有坚定的信念,我和冬妮娅看都不会看你一眼,你又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强大而纯粹的灵魂虽然稀少,但以前也不是没有出现过。”
“摆好自己的定位,人类,若真的想得到认可,便不要再用之前的态度来敷衍我了。”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不知为何,又补充了一句:“冬妮娅也会很失望的。”
“……”
唐恩沉默,没有像之前一样用“我一直在尽力”来反驳。
他换了个话题:“您刚刚说的,是火焰的本质吗?”
最纯净的事物,焚尽一切不净。
“当然不是,蠢货!”梵因蒂斯毫不客气地说道:“在问每一个问题之前,先用你的脑子想一下,说话不经大脑的蠢货我已经见得太多也杀得太多了,希望你不是下一个。”
辛辣呛人的语气,倒是没有什么改变。
唐恩不由得这么想到。
却从未想过,距离梵因蒂斯离去不过才几个小时,她又能改变什么。
没能从梵因蒂斯口中得到答案,唐恩也不在意,倒不如说松了一口气,似乎如果刚刚梵因蒂斯回答“是”,那他才会感到失望。
根据她刚刚所给的建议,仔细思考了一下后,少年忽然又开口问道:“您一直在等他吗?”
“嗯?”
梵因蒂斯听到这句话,眼一下子眯了起来,其中掠过一丝危险的光芒。
唐恩仰起头,直视她冰冷淡漠的目光,好像什么也没有看到似的,指着熔浆的下方,一字一句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您——”
“一直在等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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