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夜在他花费了一番心血建造而成的大殿内,和唐恩讲述自己过去的事情。
语气平淡自然,就像在对一个认识了很久很久的老朋友说话。
虽然,从外人的视角来看,他的眼前一个人也没有。
他给唐恩讲自己和梵因蒂斯小时候的事情,讲他从小就很崇拜自己的姐姐,渴望能拥有像她一样磅礴强大的烈焰;讲他不理解姐姐为何那么热衷于战斗,因为他总觉得力量需要用来保护他人;还讲他曾试着改变姐姐,想让她多和外界接触,拥有普通人的生活,但却被后者毫不犹豫地拒绝……
梵夜讲述的这些事情,让唐恩进入了这个故事的最深处,最直接地触摸到了这对双子的姐弟之间那真实而宝贵的情感。同样从火焰中诞生、传承着一模一样血脉的两个人,虽然有着截然相反的性格,但却都把彼此视为最珍贵的人,这并不是单纯因为他们的血脉,又或是其他各种各样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们都热爱着对方。
但是,也仅仅热爱着对方。
“我一直都希望姐姐能改变一下,不需要改变太多,只需要笑一下就够了。”
梵夜出神,低低自语:“笑容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很小的时候,姐姐经常对我笑。但随着她越变越强、随着我们的年龄越来越大,这种笑容就逐渐消失了,现在想起来,只是一些模糊的记忆罢了。”
“我知道,如果我和姐姐说的话,她一定会笑的。”
“但是,那有什么意义呢?”
他自嘲般苦笑:“笑容之所以美好,是因为其中饱含着对这个世界最真挚的喜爱。但是,对姐姐来说,自从父母去世后,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以外,再没有人能让她珍惜。”
“因而,要让她脸上绽放出发自内心的微笑,实在太难了。”
“如果只是为了我一个人笑,又怎么能说是发自内心呢?”
“就像火焰一样。”
“火焰是燃烧的希望,但希望不能只为一个人存在啊。”
他抬起头,望着眼前空空无人的虚空,实际上,眼眸却穿透了无数重岁月,落在了唐恩身上:
“你也是这么觉得的,对吧?”
好像是在询问他的意见,又好像只是平淡地陈述自己的观点。
唐恩沉默。
梵夜的这些话,让他想到了一句话。
一句不尽相同,但要表达的意思一模一样的话。
“不要只为一人挥剑。”
他缓慢而沉重地开口,一字一句,落在虚空,压在心底,如有千钧之重。
梵夜听到了,又像是没听到,他淡笑一声,不再多言。
假如各自都知道这样的道理,那倒不如让它沉淀在心里,这样,索性表面还可以装作轻松无事。
仰起头,望着穹顶,看到了自己亲手雕刻的浮雕,有无止境的荒原、燃烧的烈焰、隆起的山脉……自然也有那对从火焰中诞生的双子姐弟,他与她走在同样的一条道路上,最终却擦肩交错,几乎永远地错过了对方。
是否有时候,爱也是一种绝望?
梵夜缓缓闭上眼,一言不发。
他不说话,唐恩便也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出声打扰——当然,因为他的声音无论如何也传递不过去,所以,倒也没有什么打扰与不打扰的说法。
曾经的唐恩,听别人讲述过、甚至自己就经历过无数个亘古漫长的故事:苍之猎手翠丽丝的等待持续千年、天秤魔女冬妮娅的执念跨越纪元、七海之王艾丽娅的期盼甚至比无数个古老种族的历史都要久远……他看到,并见证,迎接起始,或者落幕。
但那些故事的结局,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悲剧:翠丽丝取回了沐的信物,得到了心灵的依托;冬妮娅开始改变自己,不再拘泥于执念;小艾丽娅的诞生使艾丽娅能无憾地离去,海妖从此新生,成为永恒的七海之王……像这一个个故事,不够圆满,但不算悲哀。
唯有梵夜与梵因蒂斯的故事不一样,他们的故事,似乎注定以悲剧收尾。
因为梵夜已经没有时间了。
没有时间等待、没有时间追寻、没有时间期盼……没有时间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
只能萧索地待在这个为自己建造的宏伟墓穴内,等待死亡的降临罢了。
哪怕之后梵因蒂斯来到阿苏纳火山,守候梵夜一千四百年,也无法改变他已经死亡的事实。
法则代行人的力量,能够抗拒死亡,却不能扭转死亡。
“但或许……”
梵夜忽然张开嘴唇,低低的呢喃,似在梦中:“还没结束呢?”
还没结束?
唐恩微愣,有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然而,几乎是梵夜话音刚落下的一刹那,世界凝滞了。
呼吸与心跳凝滞、空气的流动凝滞、不知名的细微响动凝滞……没有声音、没有气味、甚至没有色彩,因为眼前的一切都在一瞬间变为了灰与白的颜色,这种颜色死寂而阴沉,显得十分熟悉,譬如老树枯死的枝叶、譬如宫殿废弃破败的颓垣、譬如眼眸茫然无神的空洞……又譬如死亡。
没错,这是死亡的色彩。
梵夜,即将迎来自己的死亡。
唐恩呆呆地看着失去原本颜色、被灰与白包裹的梵夜,忽然感到一阵惶恐。
背后的石台,雕刻着燃烧的火焰,如今也被灰与白占据,显得无比讽刺。
熊熊燃烧、象征生机的赤红、终究比不上死寂枯朽、象征死亡的灰与白。手脚僵硬、思维停滞,少年茫然中失去了自己的意识与存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而在此时,时间开始一分一秒流逝——没错,听上去很诡异,但是,在凝滞的世界里,时间确实开始流逝了。它化为一个巨大的沙漏,沙漏中盛满金色的沙砾,透过那个狭窄的通道,一点一点往下落,每一颗沙子都象征一点时间,每一次掉落都意味着细微而真实的流逝。
在这样具象化的时间面前,凝滞的世界成为了最为残酷的神明,因为它将要宣告命运的到来。
一点、一滴;一分、一秒……
在唐恩绝望无助的目光下,沙漏上半部分的沙砾即将全部滴落。少年无数次想冲过去将它倒过来,但他的身躯却僵硬在原地,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不是有谁的力量在压制他,而是他没有勇气这样做,每当他心中产生这样的念头时,便会有一个淡漠空洞的声音在脑海中浮现,对他说道:
与时间为敌吗?
这是你的勇敢?还是说愚昧?
凡人。
时间自有定数。
……
“嗒!”
最后一颗沙子,缓慢而坚定地落下。
唐恩从身体僵硬意识停滞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他的手指动了一下,随即猛地抬起头,此时,世界已褪去了灰与白,恢复了原本的色彩,时间的沙漏消失,眼前唯有闭目熟睡的梵夜。
不知是不是错觉,少年总觉得,此时的梵夜比之前又苍老了几分。这种苍老不是外表上的,而是来自灵魂深处——他体内的火焰,正在逐渐熄灭。
是因为,结局就要到来吗?
唐恩呆呆地想着,忽然看到,梵夜缓缓睁开了眼。
四周景象映入灼热的炎眸,先是茫然,而后清明。
“已经到这个时候了吗?”
他站起身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我该死了啊。”
语气随意自然,并没有畏惧,也没有惶恐。
更没有唐恩想象中的不甘。
其实,距离梵夜闭上眼,到他再度睁开,不过几十秒的功夫而已。
一瞬间,由生到死。
最残酷的事情,莫过于此。
“其实,对我来说,这也是一种幸运吧。”
梵夜转身,面朝着黑曜石平台,轻声道:“火焰是燃烧的希望。”
“而我从此,也将生生不息。”
“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帮助,陌生人。”
“但是,现在,请让我独自迎接死亡吧。”
他提出了这样的请求。
或许,是不希望被别人看到自己死去的模样?
唐恩觉得不是,但他没办法询问,只好深深地看了一眼梵夜,随即,往大殿唯一的入口也是出口缓缓走去,步伐沉重,像是灌了铅。
不知为何,梵夜偏偏在封闭的殿堂内留了这么一个进出的通道。
简直像是……专门为某个人准备的。
经过出口的时候,唐恩脑海中忽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以及——
“永不熄灭的,才是火焰。”
“而火焰,是燃烧的希望。”
话语声清晰,似在耳畔,唐恩瞳孔猛地收缩,扭头望去,却看到,梵夜正静静地躺在他为自己建造的黑曜石平台上,面容安详,永眠沉睡。肃穆庄重的黑色殿堂像一个古老的巨人,为他的逝去低头祈祷,献上最郑重也最尊贵的祝福。
——愿你的火焰,传承万世光辉。
它如是说道。
所以,这就是故事的结束吗?
唐恩呆呆想到,眼前忽然一片黑暗。
所有的景象都在一瞬间凝固,然后如镜子般破碎,少年往黑暗的深处坠去,发现自己失去了重量也失去了存在,正在逐渐脱离那个世界。
脱离那个一千多年前的古老传说。
……
一千多年后,有人会传颂这个真实而悲伤的故事。
从起始到落幕,一点一点地讲述。
但至于其中会不会提到一个来自未来时空的旅者……谁又知道呢?
毕竟,命运总是不确定的。
……
“于是,最后,弟弟在他为自己修建的墓穴中,迎来死亡。”
冬妮娅用淡淡的语气,给故事画下了句话。
然而,故事真的就这么结束了吗?
“应该还有吧?”小猫人眼巴巴地望着她:“没有那么容易结束的吧?”
尽管知道死亡已是一切的终点,但她还是忍不住这么期盼。
许是不想听到一个悲剧的故事。
“是啊,到底有没有结束呢?”
冬妮娅红宝石一般的眼眸中闪烁莫名的光辉,她低声道:“谁知道呢。”
“诶?”
小猫人歪头:“什么意思?”
……
时间在安详静谧的气氛中点滴流逝,不知过去了多久。
黑色殿堂最中央,黑暗阴沉的黑曜石平台上安详地躺着一个赤发的男子。
忽然,一个虚幻的影子,脱离了男子的身体,坐了起来,他仰起头,看了看穹顶,目光犹有茫然。
这时,他看到了穹顶上的浮雕:荒原、烈焰、火山……
以及两个人。
目光于是逐渐清明。
缓缓地,他低下头,望着平台上安详沉睡的男子,低声开口道:
“原来如此,你死了。”
“不过没关系。”
“我会替你继续等待。”
因为火焰是燃烧的希望。
而希望,将伴随火焰一直传承,直至万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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