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先有人,然后才有命运。
人是创造者,而命运是创造物。
可惜的是,创造者远远比他的创造物渺小。
阿苏纳火山是新生的火山山脉中最为活跃的一座,在一百年的时间里喷发了近千次,平均每年都会喷发一百次左右,其规模与频率冠绝风炉火山,成为凡人望而生畏的一片险地。
踏上阿苏纳火山干涸开裂的土地,可以很明显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灼热与滚烫,地面下仿佛有一股狂暴的力量正压抑躁动着,不知何时便会喷薄而出。
梵夜面不改色,抓着自己的长枪往山顶的火山口走去,体内无意识间散发出一股强大的气势,分开了迎面而来的热浪,也将火山狂暴压抑的力量毫不留情地镇压。在他强硬的姿态面前,哪怕阿苏纳火山亦毫无办法,只能暂时沉寂,等待下一次喷发的机会。
然而,若是火山也有自己的意识的话,那么,它可能不知道,这将是自己接下来这千年里最后一次喷发的机会。
唐恩跟着梵夜来到火山口,往下方望去,看到火山口内热浪滚滚,熔浆沸腾,扑面而来的高温几乎要将虚空也给蒸发。
梵夜好似没有感受到这股高温,依旧淡然地注视着火山口中沸腾流淌的粘稠熔浆,忽而开口道:“这里蕴藏着天地间最狂暴但也最伟大的力量。”
“火山会有沉寂的时候,但火焰永不熄灭。”
“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问道,随后,不待唐恩回答——又或许是从未想过得到唐恩的回答——便开口说道:
“因为火焰便是人间燃烧的希望。”
而希望永无止境。
话音落下,他脚尖轻点地面,升上高空,赤红色的烈焰自体内冒出,熊熊燃烧,将他包裹。
一道绚烂炽烈的火流星划过,直直地朝着火山口下方飞去,唐恩微愣,但很快紧随其后,想弄清楚梵夜来到这里的目的。
他是故事的局外人,无法影响到这个世界,世界也无法影响到他,所以,他并不担心自己会被这些熔浆灼伤。
更何况,还有梵夜在。
沸腾的熔浆一遇到从天而降的火流星,即刻如遇天敌,退避三舍,主动朝着两旁退去,为火流星让出了一条通道。景象看上去神奇壮观,宛若高傲尊贵的君王在巡视他忠诚的军队。
唐恩便跟在“君王”的身后,沿着这条熔浆划开的道路,一直来到了火山口的最底部。视野之中出现了一个狭小的洞口,仅能容纳一人通过。梵夜好似未卜先知般朝着那个洞口飞去,离开了火山口,继续朝火山的更内部前进。唐恩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最后望了一眼身后的熔浆之海,却并未能感受到一丝年岁久远时光变幻的沧桑感。
似乎,无论是一千四百年前,还是一千四百年后,阿苏纳火山都没有什么区别。
但少年知道,很快,这里就会多出一个人来。
一个很特殊的人。
她将在这里守候一千四百年的时间,守候被凡人遗弃的过往。
至于目的是什么,无人知道。
唐恩也一样。
或许,梵夜的举动,将会告诉他答案。
少年深吸一口气,随后扭头,进入洞穴,跟随着梵夜的背影,往火山的山腹前进。
一前一后的两个人,就像是两个孤独的旅者,虽然并肩前行,但却看不到彼此。
一种神奇的力量,将两人联系在一起。
那种力量,名为契约。
* * *
不知道是天然形成还是其他原因,阿苏纳火山的山腹间居然存在一片巨大的真空区域。这片广阔宽敞的区域宛如大自然鬼斧神工雕琢而成的殿堂,宏伟壮观,肃穆庄重,除了没有装饰,某些地方太过原始粗犷之外,没有任何缺点。
梵夜站在殿堂的正中央,仰起头,望着头顶,漆黑的黑曜岩覆盖着入目所及的岩壁,某些地方裂开了裂缝,往外透着赤红的火光。这片区域的正上方就是火山口,换句话说,那些滚烫浓稠的熔浆,此刻就压在梵夜的头上。
若是岩壁再脆弱一点的话,说不定会被熔浆侵蚀殆尽,崩溃坍塌。现在还看不出来,但再过一百年、两百年……这种趋势就会很明显了。
不过,梵夜不会那么轻易便让其坍塌,因为,这里对他而言,正是最合适的地点。
无论是用来等待,还是用来……做自己的墓穴。
在唐恩的注视下,他对这里做了一番简单的修改——在梵夜看来是简单的,但实际上却已经超出了常人所能想象的范畴。他用火焰炙烤着头顶与四处的岩壁,硬生生将这些黑曜岩锻铸为了一种最坚硬最沉重的建筑材料,如此一来,包围着这片区域的岩壁就成为了殿堂的四壁与穹顶,通体的黑色透着十分的庄重与肃穆。
他还用长枪雕刻黑曜岩壁,刻出或优美或华丽的纹路与铭文,据梵夜说,这并不单纯是一种装饰,更重要的作用在于,以某种奇特的方式与他体内的血脉形成共鸣,往上连结熔浆,往下勾通地火,将这三者的力量全部聚集到一起。换句话说,他创造出来的这座大殿更相当于一个媒介,用于容纳三种性质不尽相同、但都同样强大的力量。
至于这三种力量汇聚到一起是否会变成另一股更加强大的力量、梵夜要用这股力量来做什么……他没有说,唐恩也无法问他。
接下来,梵夜还在穹顶上雕刻了百年之前的故事——包括曾经的荒原、燃烧的火焰、风炉火山的诞生……也包括他与梵因蒂斯。
这些浮雕,是纯粹的装饰,没有什么特殊的作用。
如果硬要说有的话,大概在于回忆吧。
“我不知道我能否将姐姐的事情铭记到最后。”“所以,我想用这样的方式来提醒自己,不要忘记。”
男子轻笑着说道。
唐恩皱了皱眉,这并非是什么很合理的理由,因为梵夜如今的寿命只有不到一两年了,他说自己要把姐姐的故事铭记到最后,可总不至于连一两年的时间都无法坚持吧?
还是说,自己忽略了什么?
少年直直地盯着那双清澈的炎眸,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唯有坚定而已。
最后的最后,一切都准备完毕之后,梵夜从那些被火焰与熔浆炙烤了一百年的黑曜岩中选出了最黑暗最阴沉的一部分,并让它们在自己的火焰中炙烤、融化、重塑……经历了一系列由内而外的改变,最终呈现在唐恩面前的,是一个很类似于祭祀平台的方形黑曜石平台,它的底部与边缘雕刻着火焰的花纹,栩栩如生,仿佛正在燃烧。
虽然,阴沉死寂的黑色与蓬勃旺盛的火焰好像并不符合。
将平台固定在大殿的最中央,梵夜倚着它坐下,怀中抱着自己心爱的武器。
他脸上露出几丝倦意,若是对以前的他来说,这点事情算不得什么,但他现在已经老了,虽然外表还很年轻,但体内的力量却在不断流逝,终有一天,会如失去凭依的烈焰一般,被风吹散,亦或是被土掩埋。
唐恩就在他对面的不远处,站立着,没有动,一直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无比强大、如今却将要走向死亡的男子。
他看得出来,这个男子的心中还藏有执念,他还有想做的事情没有做到,还有想找的人没有找到,但他却并没有表现出一点渴望或急迫的样子,也并没有想抓住最后几年的时间去尝试一下,不知道为什么。
许是因为,他觉得,寻找了一百年,也不差这一两年的时间?又许是因为,他已经放弃了希望,准备在此迎接自己的死亡?
……
答案有很多个,但唐恩觉得,哪个都不是。
就在此时,梵夜忽然问道:“你还在吗?”
他在问自己?
唐恩微愣,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梵夜无法看到自己,但他还是选择了回应。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在他点头之后,梵夜忽然笑了,笑得温和阳光,譬如一团微弱却温暖的火焰:“还在吗,那真是太好了。”
“谢谢你一直帮助我。”
他真心诚意地道谢。
唐恩缓缓摇头,他并不在乎梵夜的道谢,而且在他看来,自己也没能帮到梵夜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他的想法,梵夜淡淡笑了笑:“其实,我觉得你帮了我很多忙。”
“因为,你来自于很久很久之后的世界吧?”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总是这么觉得。”
“光是这一点,就已经帮了我一个大忙了。”
唐恩顿时皱眉,心中既惊讶又疑惑。
梵夜知道自己来自一千四百年后,那么,这到底是一个梦,亦或是说,他真的来到了一千四百年前的世界,以一个观察者的身份?
而且梵夜说,光是他的身份,就已经帮了他很大的忙。
这是为什么?
他把疑惑的目光投向梵夜,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答案,但后者只是笑着,没有正面回答:“等到很久很久之后,你就会知道了。”
“如果硬要说为什么的话,大概是因为……”
“火焰,是人间燃烧的希望啊。”
他说这话的时候,仰起头望着穹顶,望着自己与梵因蒂斯的浮雕,目光怀念,语气感慨。
唐恩望着他,懵懵懂懂。
其实,假如他现在能静下心来思考的话,一定能明白其中的真意。
火焰是人间燃烧的希望,而火焰永不熄灭。
于是,希望亦永不熄灭,它会一直传承下去,伴随千万年的时光,一直等到机会来临的那一天。
那个机会,可能指很多东西,譬如某一件事,譬如某一个人,又譬如……
某一份契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