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讲到这里，莫德里奇已经明白了，当初那个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火爪血脉的两位强大的先祖，自烈焰中诞生、传承着强大力量的双子姐弟，因为彼此对力量不同的态度——当然，或许也可以说是，因为彼此对对方的情感，走向了对立矛盾的不同立场，并最终导致了激战的爆发。

那一战后，荒原赤地千里，风炉火山因此诞生。

身为弟弟的梵夜没能阻止自己的姐姐追寻力量，他败给了姐姐的火焰，或许也败给了姐姐对自己的爱。

可是，梵夜为什么要给自己讲这个故事呢？

这种痛苦的回忆，真的有必要在时隔一千五百年后的今天再度翻出来，往自己已经冰冻的心灵再刺一刀吗？

还是说，最后的结果，其实并非悲剧，反而皆大欢喜？

莫德里奇咽了口口水，不知不觉抓紧了枪柄：“后来呢？”

“后来啊。”

梵夜笑了笑，仿佛没有看出莫德里奇神情中的紧张：“她走了。”

“走了！？”

莫德里奇怔住，怎么也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他以为梵夜会说姐姐最后传承了那股强大的力量，变成了超脱死亡的至强者；或者说她迷途知返，放弃了那股唾手可得的力量，重新回来与自己的弟弟和好……这都是有可能的。

但是，走了？

她为什么要走？

哪怕对弟弟的不理解失望到了极点，也不至于一气之下一去不归吧？

他感到深深的疑惑与不解，这时，梵夜道：“莫德里奇，还记得我之前问你的问题吗？”

没等莫德里奇回答，他便自顾自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对莫德里奇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力量，是否需要付出代价？”

莫德里奇愣愣的，点了点头。

梵夜于是笑了，几分无奈，几分苦涩：“你看，你一直都很清楚啊，为什么她要走。”

这一刻，莫德里奇恍然大悟：“因为代价？”

在那个传说中，激战后的两名火爪先祖，其中一名留下了火爪的血脉，另一名则远走异国他乡，去寻找更加强大的力量……

“没错。”

梵夜点头：“所谓力量，本就是残酷而充满诱惑的东西。”

“但是，”莫德里奇面露犹豫：“这也才残酷了。”

仅仅是因为追求力量，便不得不付出永远远离亲人的代价，实在太过残酷了。

梵因蒂斯做出那样的选择，是否辜负了无私爱过她的人呢？

莫德里奇抿了抿嘴，不知为何，忽然有一个问题很想问：“梵夜大人。”

他知道这个问题有些不太客气，但他还是想问，因为按捺不住心中的困惑。

“您恨过吗？”

莫德里奇如是问道。

恨梵因蒂斯太过固执，恨她不理解自己，恨她辜负了自己的爱。

可是，听到他的问题，梵夜只淡淡地反问了一句：

“莫德里奇，假如有一天，你面对一股唾手可得的、强大到足以使你成就最强的力量，你能够在不知道具体代价的情况下，抗拒这份诱惑吗？”

莫德里奇呆了呆。

他知道自己应该回答可以，但他也知道，真正的答案是不可以。

原来，每个人都没什么区别。

他如是想到。

“所以，”梵夜仰起头，望着宏伟的穹顶，淡淡开口：“我不恨她。”

“我只是很想再……”

声音忽然变得很低，莫德里奇听不到他最后说了什么。

再？再怎样呢？

无人知道，唯有梵夜自己清楚。

“前进吧。”

他低声喃喃：“不要停留。”

“往火焰燃烧的方向。”

“不断前进。”

因为火焰是燃烧的希望，指引思念的方向。

……

如果可以的话，唐恩想阻止悲剧的发生。

但他只是个局外人，无法保证什么。

只能默默地看着目光期盼紧张的梵夜，许久之后，沉重地点了点头。

冥冥之中有一条线将梵夜与他联系到了一起，使彼此能以某种特殊的方式“看”到对方。梵夜“看”到了他点头的动作，于是欣慰一笑，缓缓合上双眼，昏迷过去。

他受的伤太重了，而且，与其说是肉体上的伤痕，不如说是灵魂上的伤痕，后者给他的打击，远远大于前者。

唐恩目光复杂地望着昏过去的梵夜。

不管怎么说，他应该是答应了梵夜，要帮助他挽回姐姐迷失的心灵。

可是，究竟该怎么做呢？

他迷茫地抬起头，望着前方，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就在此时，忽然有一个温和的男子声在他耳畔响起：“前进。”

“不要停留。”

“往火焰燃烧的方向。”

这个声音，很熟悉。

唐恩惊愕，下意识扭头望去，却看到梵夜依旧静静地躺在地上，双目紧闭，没有一点苏醒的意思。

可是，如果不是他的话，又会是谁的声音？

明明连音色和语气都一模一样。

少年茫然，而那声音还在不断响起：

“前进。”

“到来。”

“明悟。”

温和中带着激扬的声音，仿佛是在呼唤少年体内汹涌炽烈的火焰。

后者愕然发现，当这声音响起的时候，前方的虚空中，竟忽然冒出了蓬勃炽热的赤红色烈焰，不断燃烧，一路蔓延，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地平线。它所往的方向，正好是刚刚梵因蒂斯离去的方向。

这就是火焰燃烧的方向吗？

唐恩愣愣的，无意识间，仿佛在谁的指引下，迈出脚步，踏上了这条由火焰凝聚出来的道路。

脚步愈走愈远，一直走到遥远的地平线，走到某些人思念追寻的地方。灰蒙蒙的天穹下，火光炽烈的道路上，一个渺小的人影走着，身形有些虚幻，他仿佛站在故事之外，如此缥缈；又仿佛身处故事之中，如此真实。之前的他没有改变命运的能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悲剧在自己面前发生，但这次却有了，因为某种神奇的、名为契约的力量。

或许，曾经所有的倾听、观察与思考，就是为了得到这一次干涉的机会。

少年踩着火焰凝聚的道路，逐渐远去。原地只留下昏迷沉睡的梵夜，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什么，他的唇角缓缓勾勒出一丝微笑，宛如黑夜里的一团火焰，虽然微弱，但却如此温暖。

那个声音的主人，还在注视唐恩离去的背影。

“继续前进，不要停留。”

“因为火焰永不熄灭。”

“正是人间燃烧的希望。”

……

未散的山灰蒙住天穹，雄伟的火山在灰蒙蒙的阴霾之中巍峨屹立，滚烫的热气灼烧虚空与大地，让一切都处在燥热之中。这是一座刚刚喷发过的火山，山体上遍布裂痕，某些地方还在流淌浓稠的熔浆，同时，这里也是新生的火山山脉的起点。

刚刚过去的那场激战，改变了荒原的地形，创造出了这么一道宏伟的火山山脉。

自火焰中诞生、高傲尊贵的神秘女子站在山顶，冷眼俯瞰下方的秩序世界。在她眼中，一切都变得极为渺小，宛若一粒砂砾，又或是一只蝼蚁。

新生的火山还很不稳定，随时都有可能喷发，但不知为何，这座火山在神秘女子面前，居然表现得如此安静，让人几乎怀疑它是一座死去了数百年的死火山。

神秘女子面无表情，毫不在意。

凡人的力量纵然站在顶峰，强大到足以改变地貌、创造火山，但在法则代行人的力量面前亦是小巫见大巫。似这般宏伟的山脉，她只要一念生起，举手投足便能将其重新恢复原貌，更不要说是压制一座火山的喷发了。

当然，这也和她原本就诞生于烈焰，血脉高贵有关。

女子在等待什么。

她在等待一个人的到来。

一个即将继承自己的力量的人。

当然，她也将继承自己的其他一切，譬如漫长的岁月，譬如沉重的使命。

但这一切都和她无关了。

她只想摆脱自己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当灰蒙蒙的天穹逐渐向黑暗聚拢时，远方的地平线终于出现了一道赤红的火光，火光中裹挟着一个人影，宛如坠落的流星，直直地朝着这座火山飞来，最终，在女子的面前戛然而止。

火光消散退去，露出那个人的面容，赤发炎眸，美丽淡漠。

“我等你很久了。”女子毫不意外，淡淡开口道：“决定好继承我的力量了吗，人类？”

她没有问梵因蒂斯所说的“另一个人”在哪，因为刚刚的那场激战，她也看在了眼中。

何其愚蠢、又何其渺小的争端啊。

那就是无趣的爱吗？

她想着，却忽然听到眼前的女子犹豫着问她：“若是我得到了这股力量……还能把它传承给其他人吗？”

原来如此。

神秘女子明白了，原来她还是没有放弃自己的亲人，放弃她心中所有的“爱”。

但这样的问题，真的有必要吗？

她笑了，大概是笑了，浅浅的、淡淡的，语气却意外地冷漠：“当然可以。”

“只要那个人拥有强大而纯粹的灵魂，并且……”

“他愿意的话。”

其实更重要的应该是，你愿意的话。

这一句，女子没有说出口。

梵因蒂斯听到她的回答，松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什么沉重的负担。

“如果是这样的话。”

她说道：“那我愿意继承你的力量。”

“很好。”

女子缓缓伸出手，她的掌心有一簇烈焰嗤嗤冒出，熊熊燃烧，看似微弱，实则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不断往外释放炽烈明亮的光芒，仿佛其中凝练着一整座火山的烈焰，永远也不会熄灭。

即将到来的黑暗被驱逐，万事万物的光芒都被压低，当这团火焰燃烧的时候，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与它争辉。

梵因蒂斯的目光凝聚在这团火焰之上，被吸引了注意力。

看着看着，不知怎的，她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弟弟，以及他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永不熄灭的，才是烈焰。”

神情顿时微微变化，仿佛有所触动，而这时，神秘女子淡漠道：

“既然你已经做出了决定。”

“那么，便继承我的力量吧。”

“以及——”

“我的一切。”

火焰轰然爆发，染红了整个天地。与此同时，远方的地平线有一道火炎凝聚的道路延伸而来，渺小卑微的影子踩着燃烧的希望，不断朝这里前进，身形却被吞没在了忽然爆发的火光之中。

梵因蒂斯眼前所有的视野都被这璀璨炽烈的火光占据之中，冥冥，她听到了一声呼唤，缥缈而真实，仿佛来自万古之后，穿越了时间与空间的限制，落入她的耳中：

“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