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恩发现自己身处一片荒原之上，头顶烈阳当空，大地干涸开裂，而他居然感受不到一丝炎热。

虚空因高温而扭曲，热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卷起了漫天的沙尘，迷蒙了人的视线。唐恩缓缓眯起眼，他仿佛看到沙尘之后有两个人影正在对峙，他们的面容都是隐约模糊，无法看清。

唐恩心中生起了探寻的欲望，他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人，会在如此荒无人烟的地方对峙，他们又是为了什么而对峙？

少年一边想着，一边迈出脚步，朝着沙尘之后的世界走去。他靠近了那两个对峙的人影，而对方好像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似的，依旧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甚至连目光都没有偏斜一下。

给唐恩的感觉是，他们的眼中，唯有彼此的存在。

少年顶着风沙，一步跨出，好似跨越了两个世界的距离，由故事之外走到了故事之中。入目的景象变得清晰，连带着，对峙的两人的面容也映入了少年眼中，他顿时睁大了眼，目光愕然。

其中一名男子，赤发炎眸，面容俊朗，气势磅礴旺盛，宛如不息之烈焰，他眉宇之间带着坚定毅然的神情，似乎守护着永不动摇的信念，那种气质让唐恩莫名的有些熟悉，想到了自己，又想到了莫德里奇；至于与他对峙的女子，同样赤发炎眸，容颜精致美丽得不似人间所能出现，她的气势与男子截然相反，狂暴肆意，与脸上漠然的神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一座正在酝酿喷发的火山。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唐恩总感觉自己从女子灼热冰冷的炎眸中看到了痛苦与失落的情绪。

然而这一切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名女子，唐恩认识！

炎魔女王、梵因蒂斯！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看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虽然强大，但似乎还没有到达法则代行人的地步？还有，那个与她对峙的男子，又是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连串疑惑在少年脑海中掠过，他张开嘴，下意识想询问，但话语来到唇边，却仿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阻挡，无法吐出口。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个声音对少年说：倾听、观察、感受，但不要干涉。

因为你是故事之外的人。

唐恩茫然地伸出双手放到眼前，他看到自己的身体是虚幻的，没有重量、没有温度、自然也没有存在。

原来如此。

他一下子明白了什么：这是梦境，也是虚幻的真实。

虚幻无法被干涉，真实无法被改变。

“梵夜。”

淡漠的女子声传入耳中，带着一种淡淡的熟悉感，仿佛自己千年之后曾经在哪里听到过同样的声音。

只不过相比那时，已多了几分清空，少了些许沙哑。

唐恩蓦地抬起头，他看到梵因蒂斯对那名与她对峙的男子说道：“我以为你会理解我的。”

“我一直都很理解你，姐姐。”

名为梵夜的男子回答道，目光清澈而坚定：“我理解你所有的渴望、追求以及期盼，因为当初在你身后看着你前进的人便是我。”

“那你为何还要阻挡我！”

梵因蒂斯低声地问道，语气中带着埋怨与恼怒。

“因为我不想失去姐姐。”

梵夜的感情诚恳而真挚，发自内心，绝无半分虚假。

可是——

“我也一样。”梵因蒂斯漠然地望着他清澈的眼眸：“我也不想失去你。”

梵夜顿时沉默。

他像是呆住了一般，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他不说话，梵因蒂斯便也不开口，只是淡淡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唐恩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屏住了呼吸。

许久之后，有一阵风吹过梵夜身侧，带来了他的低语：“我知道。”

“一直都知道。”

从很小的时候，梵夜就知道，姐姐很喜欢自己。

当然，他也很喜欢姐姐。

两人虽然种族不一样，但感情却出乎意料的好。

在他还小的时候，母亲去世，他失去了获得母爱的机会。父亲对他虽然很好，但也无法起到母亲的作用。这个时候，是姐姐一直陪伴在他身边，逗他玩，给他讲故事，哄他睡觉，给他无微不至的关怀。

从那个时候起，他就把姐姐美丽的笑脸以及温柔的声音牢记在了脑海之中，数十年来从未遗忘。

哪怕后来姐姐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性格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畏惧并远离她，因为在他心中，姐姐始终还是记忆中那个美丽温柔的姐姐，这一点，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改变。

一直到父亲去世，姐姐成为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后，他更是做出决定，要付出自己的一切去保护姐姐，同时，不管姐姐发生了什么样的改变，都要陪伴在她身边，永不背弃。

假如说要他在世界与姐姐之间选一个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而他相信，姐姐也一样。

因为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拥有的，只有对方。

可是，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

梵夜望着梵因蒂斯的目光莫名的有些哀伤：“那种做法，也是错误的啊，姐姐！”

为了得到力量，不惜付出任何代价，这种做法绝对是错误的。

哪怕你追寻力量的初衷是为了自己的至爱，可你又怎么知道付出代价之后，你的至爱不会因为你的选择感到悲哀痛苦呢？

说到底，忽略了任何一方的感受，情感的纽带就不可能相连。

他与她，也终将成为两个世界的人。

“……”

夜哀伤的目光，梵因蒂斯感觉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酸涩的感觉涌上心头，继而涌上了鼻腔与眼眶，眼睛涩涩的，鼻子酸酸的，这种感觉，很难受。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梵夜露出这样的表情，哀伤无助得仿佛一个失去了所有亲人的小孩子。

有那么一瞬间，她心软了，按捺不住心底忽然涌现的冲动，想答应下来，想对自己的弟弟说：“我听你的。”

力量也好寿命也罢，终归没有眼前拥有的重要。

可这时，父亲的背影却忽然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连带着，还有他低沉却平稳的声音：“梵因蒂斯，永远记得一个道理。”

“唯有拥有强大的力量，才能守护你拥有的一切。”

话语中蕴藏着刻骨铭心的自责与愧疚。

父亲是大陆皆知的英雄，凭自己的力量为大陆平息了许多灾难，可即便是他，依旧无法避免至爱的人离自己而去，并且还是一前一后相继两位爱人死于自己面前。他心中的痛苦悔恨酝酿发酵，过去十年二十年依旧没有释怀消解，反而愈来愈浓烈。于是，梵因蒂斯从他身上明白到一个道理：若不想令自己此生都在痛苦悔恨中度过，那便去掌握强大的力量，足以抗拒一切的力量，使至爱的人可以永远陪伴在自己身边，谁也不要离开谁。

她自认为比弟弟梵夜更早接触人世、更早踏上追寻力量的道路，因而也应该更早地接触到了许多他不懂的东西，譬如这些道理，只是其中之一。

假如梵夜有自己的坚持，那么，梵因蒂斯也有不能退让的理由。

“你不懂。”

她轻声道：“梵夜，你还小，你什么都不懂。”

她还把梵夜看成那个什么也不懂，只会跟在自己身后喊自己姐姐的小孩子。

“但是，没关系。”

“相信我好吗？”

她看着他，目光期盼：“相信姐姐不会欺骗你。”

梵夜摇了摇头：“我当然相信姐姐。”

“可我不相信其他人。”

梵因蒂斯顿时愕然。

直到此刻她才发现，梵夜已经长大了，他是个有自己想法与思考的人，不再需要什么事都让姐姐来帮他做决定，实际上，他早就开始自己做决定了。

比如这一次，下定决心，挡在了她前进的道路上。

“无论如何，”男子一字一顿，语气坚定：“请听我的话，姐姐。”

“我知道，姐姐是个很固执的人。”

“但只有这一次，请你听我的。”

梵因蒂斯缓缓低下头，火红的刘海垂下，阴影挡住了她的眼眸，叫人看不清她的目光与神情。

“如果我说不呢？”

她低沉道。

“那么，我只能尽我所能了。”

梵夜缓缓取下身后的长枪，握在手中，气势逐渐攀升，很快到达顶峰。

他拔枪了。

来的第一次，他把枪尖对准了自己的姐姐。

梵因蒂斯捏紧了拳头，捏得很用力，指甲都陷入了肉里，却还没有察觉。

她忽然有些悲哀，也有些绝望。

是因为自己这个姐姐做得太失败，让弟弟不愿意再相信自己，所以才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吗？

不、绝对不是！

高傲执拗的她不可能犯错。

是梵夜的错。

他根本不理解自己、甚至从未想过理解自己。

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话，自顾自地坚持自己的选择，自顾自地考虑自己的想法……最后，又自顾自地背叛了她。

“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做的话。”

她缓缓伸出手，火焰在她手中汇聚，逐渐凝聚成巨大狰狞的链锤。

过去几十年来，她已经用这个链锤杀死了无数强大的敌人。

可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用它来对付自己唯一的亲人。

说到底，或许是命中注定。

气势逐渐高涨，磅礴狂暴中酝酿毁灭，荒原被炽热而压抑的高温笼罩，一条条狰狞的裂缝从大地上裂开，地火嗤嗤冒出，随处肆虐，宛如一片炼狱。

唐恩望着这一幕，眼眸逐渐睁大。

他不清楚内情，但却能从姐弟两人的对话中听出浓浓的悲哀与无奈。

他开口想阻止他们，却怎么也发不了声，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眼睁睁地看着至亲反目，刀兵相向。

倾听、观察、感受，但不能干涉。

因为这就是命运的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