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梵因蒂斯低声喊出那个久远熟悉的称呼时,火山口附近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再没有烈焰与熔浆的沸腾,也没有火山低沉的哀鸣,仿佛有一阵风呼呼吹过,并非灼热的热风,而是沁人心脾的微风,它温柔地打在炎魔女王的脸上,唤醒了她深藏在记忆深处的某段回忆。
梵因蒂斯眼中的愤怒与狂暴逐渐消退,转变为了一种柔和的光辉,这和她刚刚表现出来的样子截然相反,让人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
冬妮娅静静地看着她,看到她眼底怀念、追忆、不舍、黯然、愧疚等情绪如走马灯一般接连闪过,心中有些感慨: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会留下遗憾。有时候是很痛苦的回忆,有时候则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凡人的寿命何其短暂,哪怕留下遗憾也无力弥补,最后只能无奈地在失落中走向死亡。而法则代行人的寿命何其漫长,哪怕再怎么微不足道的遗憾,在千余年岁月的流逝之中,也会被无限放大,最终成为无法根除的执念。
梵因蒂斯以为自己的一生追求本心,无论身为人之前,亦或是成为法则代行人之后,都不曾留有遗憾,但她唯独忘了命运并非完美无缺的这个事实。冬妮娅在一瞬间的灵光之中看到了她的过往,并从中得到了感同身受的体会,所以她肯定,只要莫德里奇出现在这里,梵因蒂斯就一定会答应她的要求。
因为这两者之间不仅存在血脉的联系,更存在命运的关联——就像她与唐恩一样。
斯依旧直直地盯着黄金天秤莱铂洛映照出来的画面,她看到那个与自己模糊记忆中无法忘怀的某个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男子越过嗤嗤的烈焰以及流淌的熔浆,毫无畏惧地朝着火山之巅前进,步伐坚定稳重。梵因蒂斯看着他,像是回到了一千四百年前的某个黄昏,那时,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也是像现在这般,越过烈焰与熔浆来找她,他在火山之巅呼唤她的名字,并将此地作为自己最后的归宿,埋葬了自己所有的眷恋与不舍,也让梵因蒂斯追悔莫及,生平第一次产生了名为“如果”的想法。
如果一开始选择了另一条道路、如果当时没有那么倔强、如果能早点明白他的坚持……每一个如果都让梵因蒂斯痛苦无比,那之后她的脚步停留在了这座埋葬着他的火山,再也没有离开半步。
她想自己应该守着他遗留的那些东西,可其实她心底很清楚,自己只不过是无法走出他划给自己的牢笼而已。
而现在,走出这个牢笼的机会,就摆在她面前。
黄金天秤莱铂洛光辉灿烂,金色光点凝聚出来的画面逐渐消散,但梵因蒂斯依旧愣愣地盯着那里,半天没有回神。
直到冬妮娅轻声开口,将她的思绪唤了回来:“梵因蒂斯,现在可以和我说一下你的选择吗?”
“真正的选择。”
她强调道。
然而,梵因蒂斯却没有立刻回答她,反而抿嘴沉默了一阵,然后开口问道:“告诉我,冬妮娅,他的事情,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炎魔女王灼灼的目光落在天秤魔女的脸上,仿佛要从后者淡然的表情中看出什么端倪。
比起之前的态度,现在的她可以说理智了许多,不再是那幅咄咄逼人的模样,冬妮娅清楚,她已经开始动摇了,现在她需要做的,是继续冲击对方内心的防线,让她最终答应自己的契约。
有了一个好的开始,接下来的事情不会太难,天秤魔女原本七成的把握,如今已是十成。
“我猜到的。”
她轻描淡写道。
“猜的?”
梵因蒂斯听到这个回答,顿时怔住。她想象过很多种答案,比如冬妮娅曾经调查过她的过往,又或是从某个人口中听到过,但她没想到真正的答案会如此离奇古怪。
“没错。”冬妮娅点头:“从你的言行举止、从你的神情表现、从你与他之间相似的地方……梵因蒂斯,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在成为法则代行人之前,你首先是一个人。”
“首先是一个人……”
梵因蒂斯喃喃重复着这句话,表情若有所思。
因为首先是一个人,所以必然会有无法忘怀的过往;因为首先是一个人,所以一言一行都是对他的回忆;因为首先是一个人,所以,才无法完全掩藏住自己。
炎魔女王在心底低低地笑了一声,为自己之前嘲笑冬妮娅的话语感到好笑。她说对方被一个凡人打动了,失去了身为法则代行人的立场,但其实根本无需打动,因为她们本来就是凡人。
“说说吧,你的契约。”
她抬起头,淡淡道:“最好让我知道,天秤的魔女并不是纯粹靠感觉行事的人。”
“当然。”
冬妮娅表面平静地点了点头,心底却松了一口气。
成功了。
这绝对是她成为公正法则的代行人以来,签订得最为艰难的一次契约。
幸好,最终还是成功了。
她已经为唐恩把握住了所有机会,接下来,就只能看他自己如何选择了。
希望他能明白,每一条道路都无比艰难。
若不抛弃什么,便不足以证明你的决心。
* * *
阿苏纳火山的山脚,唐恩尚不知道冬妮娅为了他,刚刚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战斗,并最终与火焰法则的代行人签订了契约,他只是带着小猫人,跟在莫德里奇身后,缓慢而坚定地朝着阿苏纳火山的山顶前进。他们所前进的道路原本便荒芜死寂,布满沟壑与碎石,十分难以行走,如今更因为火山的震颤裂开了无数道缝隙,冒着灼热的地火以及滚烫的熔浆,险阻无穷,即便几人都是觉醒了要素的强者,依旧前进得无比艰难。一旦不慎跌入熔浆之中,身躯恐怕会在一瞬间熔化蒸发,那是哪怕奇迹强者都不敢硬抗的温度。
在火山口的区域,无数碎石山灰连同各种不知名的物质被灼热的气浪带起,飞向高空,汇聚到一块,遮天蔽日,让原本醒目的白昼变得一片昏暗,死寂与阴沉笼罩在每一个人心头,伴随着山体时不时的震颤而来,压得他们几乎喘不过气。几人小心翼翼,谨慎前进,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就这样缓慢地朝着山顶移动,宛如几只朝着巨人爬去的蝼蚁,自不量力,却也令人敬佩。
十几分钟过去后,唐恩仰起头,望着黑压压的天穹,目中露出些许疑惑。原本,越靠近山顶,空气就越是灼热,逼迫几人不得不用要素的力量来保护自己;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少年觉得附近的温度已经很久没有变化过了,虽然依旧灼热难耐,但却还没有达到传言中那种令人难以承受的地步。
而脚下的火山也似乎比一开始平静了许多,原本时不时便震颤轰鸣,抖落无数巨石,开裂岩缝,喷吐烈焰与熔浆,令几人不得不停住脚步躲避,闹得狼狈不已;但过去的十几分钟里,阿苏纳火山几乎没有震颤过,雷鸣般的轰鸣声也有很久没有出现了,好像藏在山腹中那个击打牢笼的巨人已经平息了自己的怒火,不再挣扎反抗。
少年眼眸中闪烁异样的神采,他思考了一会儿后,最终还是喊住了莫德里奇以及轲,把自己的感觉说了出来,并征求两人的意见。
——说是这么说,但其实征求的只有莫德里奇的意见而已。
因为轲的回答是:“管它呢,这样不也挺好吗?我们可以继续前进,什么都不用怕了啊!”
被烈焰熔浆以及空气灼热的高温折磨得苦不堪言的小猫人说罢,脸上浮现出喜悦自得的表情。
看来她应该对这种事求之不得,并不期待从她口中得到什么好意见的唐恩无视了这句话,把目光投向莫德里奇,后者闭上眼感受了一会,睁开眼后,目光凝重地说道:“确实,不知道为什么,火山忽然变得平静了。”
“不过并不是自然平静下来的,而是被外力所压制。”
说到这里,他与唐恩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浮现出了然的神色。
他以为这是火爪先祖的意志在发挥作用,唐恩却以为是冬妮娅以及炎魔女王在暗中帮助他们。
“继续前进吧。”
莫德里奇说道:“不管怎么样,都已经走到这里了,总不能因为这种事就退回去吧?”
他这么说着,手却缓缓伸向背后的长枪,将长枪解下来,紧握手中,一条赤红的火龙环绕着枪身,开始嗤嗤燃烧;唐恩亦是抽出了腰间的佩剑米斯特里尔,以凝重的神情望着山顶。
两人表面随意,实际上已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唯有小猫人还在那里眨巴着眼睛,有些不明白为何火山平静下来,这两人反而要提高警惕。
“走吧。”
莫德里奇说道,随即一马当先走在前方,越过碎石沟壑以及那些地火蓬勃熔浆流淌的裂缝,继续朝着山顶前进。唐恩抛给小猫人一个小心的眼神,然后跟上,懵懵懂懂的轲挠了挠后脑勺,最后还是拔出了自己的小匕首,在那些焦黑的岩石上一蹦一跳的,追上了两人的脚步。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笨蛋唐恩这么警惕的话,自己还是听他的比较好。
毕竟,离开之前师父也说过,让她好好听唐恩的话,不要老是一个人任性妄为。
但她从来没有任性妄为过啊!
轲想到这里,撇了撇嘴,有些不屑,也有些委屈。
就在此时,脚下站立的荒芜大地忽然一阵颤动,惊扰了她的思绪。
小猫人茫茫然回过神来,下意识低头望去,却看到地面正在剧烈颤抖着,无数碎石砂砾被震起,整座山体仿佛都在震颤摇晃,地面与岩石在晃动中裂开,裂缝中冒出的地火与喷涌的熔浆变得更加炽烈更加旺盛,裹挟滚滚的热浪自上而下迎面袭来,灼热滚烫,烧灼生命的肉体与灵魂,只是一个瞬间,火山便由平静变得躁动不安,仿佛被触碰到了某块逆鳞。
这是——
小猫人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莫名的念头:火山要喷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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