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7年8月26日，唐恩醒来后的第二天。

一架马车驶离奥斯蒂萝达斯家族的庄园，朝着内城区驶去，最终缓缓停在了勇者家族的侧门前。

少年从马车上走下来，早已等候多时的仆人连忙迎上来，在前面带路，领着他再度踏入勇者家族的土地。在走过和上次一模一样的道路后，少年停在了墓园的门口，铁栅栏敞开着，并未见到那位守园老者的身影。

清风吹过，枝枝叶叶婆娑，沙沙作响，透出几分幽寂与静谧。

深吸一口气，唐恩踏上了那条通往橡树林深处的小道，独自一人在林间行走，绕过几个弯后，他看到不远处被古树枝叶遮挡的墓园内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那人伫立在卡尔的墓碑前，背对着他，一言不发，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

沉默一会后，唐恩缓缓迈出脚步，来到了那人身后，他望着这个高大的背影，目光复杂。

一阵风吹过，在空旷的墓园内呼呼作响。

男子忽然开口道：“每个人都是在为自己的信念而战，你是如此，特蕾西亚也是如此。”

“拥有信念的人，不该为牺牲或者战斗感到愧疚。”

意有所指。

唐恩低声道：“谢谢。”

男子便继续道：“身为艾因罗贝迪亚的家主，我自认为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家族的荣光上，即便死亡也能无愧于心；但身为特蕾西亚的父亲，我却没能给她一个最好的童年，甚至让她承担了太多痛苦。假如没有你的话，我甚至想不到现在的特蕾西亚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可是。”唐恩低下头：“每个人都是在为自己的信念而战。”

特蕾西亚的痛苦，并不来自于你，只是因为她需要为自己的信念而战罢了。

他用男子刚刚对他说的话来回答他。

男子沉默了一会，随后转移了话题：“和我说一下你和特蕾西亚之间的故事吧。”

那个他已经从情报中翻来覆去看了无数次的故事。

可有的时候，从冰冷的文字间看一个故事，与听当事人自己讲述，完全是两回事。

前者更加客观，像失去了色彩的图像；后者更加梦幻，像只会在人的遐想中出现的情节。

对于故事而言，最重要的便是梦幻这两个字。

邂逅也好、追逐也好……不都是他与她之间梦幻般美丽、纯净、悲伤、哀婉的故事吗？

唐恩缓缓点头：“嗯。”

他便在卡尔的墓前，给眼前的男子讲述他与特蕾西亚的故事，从两人偶然的邂逅，到自己对剑的憧憬；从她问自己想不想学剑，到他从她手中接过剑；从他与她各自的梦想，到最后因彼此获得的信念；从他即将葬身魔王军之手时看到的光芒，到醒来时知道少女离去后的失神与茫然……

假如她是勇者，而你只是一名普通的人类少年。

那么，故事到这里，可能戛然而止。

唐恩不愿让它在这里结束，他拼了命地想要继续这个故事，哪怕不是为了自己，而只是为了那个少女的笑容，也好过在默默不甘中接受这残酷的命运。

于是才有了之后的故事，直到如今大陆所有人都耳熟能详的故事：从凡纳伊的烈焰，到伦达城的利剑；从大雪山群的暴雪，到苍蓝海上的狂澜，少年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践行着取代勇者的誓言。

后来有人对他说：

“不要只为一人挥剑。”

男子盯着卡尔的墓碑，声音低沉而有磁性，仿佛黏着在烈火中的那阵风。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卡尔教给你的。”

他说道。

“是的。”

唐恩回道。

“那么，你做到了吗？”

他又问道。

“我很抱歉。”

少年把手放在剑柄上，他低着头，似乎不敢去看卡尔的墓碑。

但其实，已经无所谓看不看了。

“无需道歉。”男子说道：“因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

“这个世上，但凡用剑的人，没有一个能够做到这一点。”

“我也是。”

他微微仰起头，背对着唐恩的脸上浮现出追忆怀念的神色：“年轻的时候，我曾想过虔诚于剑，追求剑道精髓，但后来父亲去世，家中重担落于肩膀，无奈之下，只好放下手中之剑，与原先的梦想背道而驰；邂逅她之时，我曾想过当一个好丈夫，始终陪伴她左右，可之后家族使命在身，竟使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无法见到，徒留一份遗憾；她走之后，我曾想过当一名好父亲，为子女遮风挡雨，可后来我却忙于家族事务，忽略了他们的成长，以致最后特蕾西亚郁郁寡欢，若非有你，恐怕她一生也走不出孤独的阴影；特蕾西亚成为勇者后，我曾想过当一名好家主，为帝国献上自己的忠诚，可心底却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特蕾西亚的宿命，而之后君王猜忌，不断试探，更使我失去了忠君任事的信心。”

“人生至此，梦想、爱情、亲情、信念、使命、忠诚……统统都如梦幻泡影，一事无成。”

“这不是很可笑吗？”

男子自嘲般一笑，直到此时，才终于卸下面具，露出最原本的自己。

外人面前，所有严肃、庄重、死板、苛刻、骄傲……不过都只是一种伪装，这个男子从心底知道，自己是个一事无成的人。

可是。

“您是个伟大的人。”

唐恩如此说道。

语气很认真，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为什么？”

男子问他。

唐恩回答道：“因为您愿意为了他人放弃自己。”

愿意为了使命放弃梦想，愿意为了爱情放弃果敢，愿意为了亲情放弃倔强，愿意为了信念放弃信仰，愿意为了忠诚放弃期望，这样的一个人，即便一事无成，也依旧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

“是啊。”男子低低地笑着，笑声沙哑沧桑：“和你一样。”

说罢，他转身，把目光放在唐恩的脸庞上。

后者抬起头，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

从少年的眼眸中，男子看出来的是梦想、果敢、倔强、信仰以及期望，就和最初的自己一模一样。

什么时候，他也会为了别人，抛弃这些东西呢？

不要只为一人挥剑。

而他与他，从来没有为自己挥过剑。

心中轻叹一声，男子迈步从少年身旁走过，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他轻声道：“特蕾西亚走之前，给你留了一句话。”

“她说——”

“她会在诞生之礼上等你。”

少年瞳孔收缩，一阵失神，而男子却头也不回，离开了墓园。

呼呼。

一阵风呼啸着刮过，林间的枝叶在沙沙作响，地面上的沙土被扬起，迷蒙了视线。

风打在脸上，将少年唤醒，空旷的墓园内空无一人，唯有纯白的墓碑林立，让他依稀想起自己上次来到这里时的场景。

那个时候，少年隐约察觉到有谁的目光远远地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知道是特蕾西亚。

可他不知道为什么特蕾西亚宁愿远远地看着他，也不愿意下来与他见面。

现在，有些明白了。

他与少女，走在同样的一条道路上，假如不抛弃什么的话，那么，这条路就无法走下去。

梦想、爱情、亲情、信念、使命、忠诚……有哪些是可以抛弃的呢？

想必少女也在寻找答案。

风渐渐停了下来，少年缓缓走上前去，走到卡尔的墓前，单膝跪地，轻轻抚摸着冰冷的墓碑，仿佛还能看到那位严肃的老者站在自己面前，对自己谆谆教诲。

他说，不要只为一人挥剑。

其实换过来说也一样，不要为了所有人挥剑。

“卡尔先生。”

少年闭上眼，低声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说罢，他睁开眼，起身，往墓园外走去。

身后，纯白的墓碑林立，默默注视着他孤独离去的背影。

千年来，有很多人都是如此。

走在孤独的道路上，孤独地前进，抛弃所有可以抛弃的东西，变成独自一人孤独孑然的模样。

这种选择，最为艰难，因而这样的人，最为伟大。

哪怕最后，他们一事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