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里一阵剑鸣,微弱到无法听闻。
坐落于王宫东南一千米远之处的剑塔是整个王城法斯塔尼亚最高的建筑,一共九十九层,近千米的高度让它宛如一把最锋锐的利剑,刺穿头顶的苍穹。平时,护剑教团的成员牢牢把守着附近的区域,加上君王派来的卫兵以及四名实力强大的护剑使者,几乎没有一个人可以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靠近这里,哪怕奇迹强者,亦是如此。
然而,就在此夜,宴会召开之时,银发红瞳的魔女踩在了剑塔的塔顶,面无表情地俯瞰着下方的城池。
灯火如织,曲乐悠扬,夹杂在凛冽的狂风中远去,盖过了剑的低鸣。
层只隔了一层的第九十八层上,多年来远离世俗侍奉圣剑的护剑使并未能听到这阵剑鸣,唯有魔女听到了。
倒不如说,本就是因为她到来,圣剑多特蒙德才会发出这样的低鸣。
水面般扭曲,魔女的身形逐渐虚化变淡,最终消失,再次出现时,已是站在剑塔的第九十九层,供奉圣剑的巨大圆形广场上。
四面没有墙壁,但呼啸的夜风却没有灌进来,魔女淡漠地注视着广场中央的白色石台,在那之上,有着圣剑之名的长剑静静躺着,没有任何动静,仿佛死物。
但若它真的是死物,刚刚便不会发出低鸣了。
冬妮娅迈步,缓缓走上前,在距离石台大约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没有勇者血脉的人,无法太靠近圣剑,这里便是最极限的距离。
少女嘴角勾勒出一丝冷笑。
世人暗中传言初代勇者莱特利亚给圣剑多特蒙德动了手脚,这才使之后连续九十九代勇者都诞生于艾因罗贝迪亚这个姓氏,现在看来,或许这种说法也不是空穴来风。
只是,到底是谁给圣剑多特蒙德动了手脚,还有待商榷。
魔女回想起自己先唐恩一步找到乐土巫女诺娅时,从后者那里得到的惊人消息:历代勇者的灵魂,从来没有回归往生之河。
根据传说,初代勇者莱特利亚在封印魔王之后油尽灯枯,力竭而亡,在死亡前用最后一丝力量帮助圣剑多特蒙德穿过封印,回到大陆,为之后历代勇者的诞生画下基础,此后,另外九十八代勇者在封印魔王时,也大抵是这样的套路。
但若是诺娅所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个传说就不成立了,因为人死之后灵魂必然回归冥府,勇者们的灵魂没有回归,只能说明一种情况,他们的灵魂被外力截留,无法回归,就如同唐恩的灵魂被冬妮娅以契约绑定了一样。
在当时的情况下,什么样的外力能抗拒轮回法则的力量,强行截留勇者的灵魂呢?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破灭之主】厄尔迪诺恩,也即是世人口中的魔王。
原来一切都只是骗局。
不仅【先觉者】阿斯提普在欺骗凡人,【破灭之主】厄尔迪诺恩也是。
祂从来都没有被勇者封印过。
至于祂为何要截留勇者的灵魂、为何要伪装成自己被封印的模样……无从得知,就和阿斯提普的布局一样,让人摸不透。
哪怕冬妮娅,凭着自己的不懈追寻,也只是触摸到了一小部分真相而已。
“你真的是圣剑吗?”
她望着石台上死寂的长剑,低声喃喃:“人们——勇者们,从你那里看到的,究竟是他们心中的魔,亦或者……”
“就是混沌本身呢?”
“而他——他又看到了什么?”
魔女眯起眼,想起那一日唐恩突破的场景。
少年早已在七海之时便斩去了心中之魔,那么,他通过圣剑多特蒙德看到的景象,到底是什么?又是如何借助它们突破的?
斯提普大人的第一步布局,从万年前开始,从文明刚刚诞生的时候开始。
——那就是法则代行人的出现。
——我们执掌法则、控制法则、管理法则,但绝不是因为祂需要我们来帮助祂维持世界的秩序。
——而是因为……勇者需要。
那夜浮空圣山之上,五首龙神艾洛欧古老沧桑的话语犹在耳畔回荡。
也即是那一次交谈,让冬妮娅知道,命运没有偶然,只有始料未及的必然。
身为创世神明的阿斯提普,凭借自己的力量便足以维持秩序世界的运转,又何必多此一举,选出法则代行人来协助祂?
实际上,所有法则代行人诞生的原因、目的或者理由,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勇者需要。
五首龙神传授要素与圣剑,一手创造出艾因罗贝迪亚的传承,使少年得以与少女相遇邂逅;天秤魔女与少年签订契约,使他的灵魂因此跳出命运的长河,成为特殊的存在;苍之猎手引导他坠入翡翠的梦境,了悟虚幻与现世的界限,并触碰到乐土巫女的存在;七海之王为少年阐述何为历史的必然,令他坚定自身的信念,斩去顽固的心魔,从此不再迷惘;冥府主宰帮助他掌控灵魂的力量,追溯轮回的本质,使他不再受生死的束缚……
很神奇的命运,不是吗?
身为一个凡人,他直接或间接地与许多法则代行人有了交集,正是这种交集,让他走到现在。
可这都是阿斯提普在一万年前便预料到的事情,因为祂预料到了勇者需要引导,所以祂便创造出引导勇者的角色。与其说勇者得到了法则代行人的帮助,不如说是法则代行人得到了勇者的帮助,因为若没有勇者,这世上也不会有法则代行人的存在。
神明便是如此强大,祂们的布局,跨越万年,牵扯无数,不经意的一步,便可以让法则代行人感到心悸畏惧,随意的挥手,整片大陆都只是微不足道的棋盘,哪怕命运,在祂们手中也不过是随意操控的棋子。但祂们的强大也就到此为止了。
因为,决定结局的,不是神明,而恰恰是一个最渺小不过的凡人。
假如棋子拥有自己的意志,那么神明便只能引导,无法操控。
“或许,你以前曾是圣剑。”
冬妮娅低声道:“但今夜之后,谁知道呢?”
“已经没有下一次了。”
“要么你赢,要么祂赢。”
“所以,你也应该孤注一掷,不是吗?”
像是交谈一般,魔女对圣剑多特蒙德说了许多话,后者却一直静静地躺在石台上,未曾有些许反应。
冬妮娅毫不在意,缓缓转身,走到广场的边缘,身前是深邃的夜空,脚下是灯火通明的王城,不远处则是宏伟雄壮的王宫,乐曲声悠悠扬扬,传到很远的地方。
夜风掠过,吹起黑色的裙角,魔女望着那座宫殿,目光幽深,仿佛穿越了万古的时空而来。
“与我一起看着吧,透过你的耳目。”
她低声,似喃喃自语,又好似与谁对话:
“看他有没有那样的实力。”
“去打破你的痴心妄想!”
石台上,圣剑忽而剧烈颤抖,发出低沉的剑鸣。
神圣中带着恼怒,庄严中隐含……暴戾。
* * *
宫殿内灯光不知何时变得柔和,宫廷乐师吹奏的乐曲变得轻快而活泼,仿佛要挑起人们心底的热情。
舞蹈也是晚宴上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唐恩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一些年轻的贵族已经在柔和的灯光以及欢快的乐曲相伴下翩翩起舞,姿态动作,一举一动,尽显绅士的风度。
身为宴会的主角,自然不能置身事外。然而,她的第一支舞本应由陪同的男伴邀请,此刻却成了泡影:唐恩的着装打扮,可不适合跳舞。
于是,有一些年轻的贵族子弟跃跃欲试,还有一些贵族小姐则满脸失望。
“看来,你很受欢迎哦,唐恩。”
特蕾西亚看着那些贵族小姐失望的表情,笑着调侃道。
“是吗。”
唐恩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刚刚特蕾西亚问了他一句“学会跳舞了吗”,可是让少年窘迫了好久,如今又听到她调侃,心中顿时无奈。
娅,你觉得谁会是第一个过来邀请你的?”依文洁琳轻笑着问自己的好友。
“我……我不知道,而且,不感兴趣。”
芙蕾娅很诚实地回答道。
“不感兴趣?”依文洁琳眯起眼,意味深长地说道:“其实是——”
她用眼神示意正和特蕾西亚聊天的唐恩:“对吧?”
“没有,不是。”
芙蕾娅毫不犹豫地否认。
“我什么都没问呢。”
依文洁琳撇了撇嘴。
另一边,特蕾西亚笑意吟吟:
“唐恩,我教给你的舞,你应该没有忘记吧?”
“嗯。”
“居然还真的记得诶!”
“一直都没有忘。”
甚至,经常梦到。
“这样啊……”特蕾西亚点了点嘴唇,忽然,脸上的笑容变得明媚灿烂,她歪了歪头,朝唐恩伸出手:“那么,唐恩。”
“你想和我共舞一曲吗?”
话音落下,众人反应不同。
芙蕾娅无意识地捏紧了酒杯,依文洁琳长长地“哦”了一声,轲用鄙夷的目光瞪着少年,而唐恩则有些茫然无措。
少女应该只是在开玩笑,因为,无论是她还是唐恩,衣着打扮都不适合跳舞。
可当唐恩看到特蕾西亚脸上灿烂的笑容时,不知怎的,脑海中忽然想起自己这几天来一直在做的那个梦。
白水河,青草地,灿烂的阳光,模糊的笑脸……还有她对自己说的话。
——唐恩,如果有一天,我邀请你和我跳舞的话,哪怕我们是敌人,你也一定要用骑士的礼节来回应我哦?
她的祈愿。
——嗯。
他的回答。
哪怕是敌人吗?
少年恍惚中想到,原来,命运没有偶然,只有始料未及的必然。
它总是让一切在应该到来的时候到来,让约定在应该履行的时候履行。
少年于是轻轻伸出手,扶住少女的手掌,单膝下跪,轻轻亲吻她的手背。
少女们睁大了眼。
芙蕾娅茫然失神,依文洁琳惊讶犹疑,轲恼怒气愤,而特蕾西亚,却是在脸上飞过一抹红晕后,逐渐沉淀,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哀伤。
不知为何,她感受到了一阵坚定到令人心酸的决意。
少年仰起头,目光清澈:
“我很乐意。”
骑士的礼节,谦卑而怜悯,正义而无私。
哪怕面对敌人,也会以最虔诚最善意的姿态去回应。
虽然,总归还是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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