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的玻璃吊灯投下明亮的光芒，宫廷乐师卖力吹奏优美的乐曲，仿佛要彻底点燃宴会的气氛，但无论他们怎么努力，此刻的宴会依旧如同降入冰点，落针可闻。

刚刚还热闹喧嚣的谈笑声宛如被人扼在了喉咙，突兀的安静显得格外尴尬，与乐曲声像是隔着两个不同的世界，矛盾到令人纠结。

觉到许多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善意的、有不善的、有冷漠的、有警惕的……世间百态，皆可以从这些目光中看出来。但投来目光的贵族他大多不认识，包裹在盛装华服下的身躯在少年眼中看来毫无区别，高矮胖瘦美丑俊恶是贵族们评判第一印象的标准，对少年来说却毫无意义。

他无视了这些人的目光，径直走向芙蕾娅。

人群的视线随着唐恩的移动而改变，有的人收回了目光，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模样；有的人继续和自己的同伴低声交流，但暗地里还在偷偷打量着唐恩；有的人却毫不掩饰自己的行为，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少年身上来回打量。

最后这种目光最为明显，也最让少年感到不舒服。他抬头望去，却发现人群中一个金发男子正用复杂的目光望着他，男子气质颇为干练，即便穿着礼服，也透出几分英武利落的姿态，正是特蕾西亚的大哥弗雷。

他被一些贵族簇拥着，显然，都是艾因罗贝迪亚家族的政治盟友。让唐恩感到惊讶的是，在那个小圈子中占了主导地位的人不是弗雷，也不是其他贵族，而是弗雷面前一个身着黑色晨礼服，神色古板严肃的中年男子，他同样是一头金发，蓝色眼眸虽不似年轻时那般清澈，却也透露出几分锐利的神光，身上更是隐隐约约散发出一股凌厉如剑的气势，虽然隐藏得很好，但唐恩同为用剑之人，很轻易便察觉到了。

当唐恩的目光落在中年男子身上时，对方也发现了他的窥视，扭过头来，目光随意一瞥，从少年身上一扫而过，然后便收回视线，继续和其他人交谈，甚至并没有想要多看唐恩一眼的意思。

两人的视线几乎没有交集，哪怕有，也只是极为短暂的一刹那。然而，就是在这一刹那的交错中，唐恩肯定，那名中年男子已经把自己完全打量了一遍，他的目光如此锐利，甚至让唐恩有种被看透了的错觉。

“卡尔波加·法格纳·艾因罗贝迪亚。”

芙蕾娅忽然轻声道：“他就是勇者家族如今的家主，同时，也是当代勇者的父亲。”

原来是他。

唐恩了然点头。

不过，说到特蕾西亚，她好像还没来到宴会。

既然说要参加宴会，那就应该不会失约吧？

唐恩环顾四周，找不到那个少女的身影，反而是突然的举动引来了大部分贵族好奇疑惑的目光。

见唐恩目光扫视似在寻找的模样，站在卡尔波加身后的弗雷抿了抿嘴，像是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心，迈出了脚步。

对于自己长子的举动，卡尔波加好似早有预料，他没有阻止，只是在后者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平淡地问了一句：“想好了吗？”

意有所指，而指的到底是什么，弗雷心中很清楚。

对于利益至上的政治家们来说，一个有着将军之位的荆刺花大公，外加一个历史上最年轻的巅峰强者，已经足以使他们动心了，但直到现在，都没有一个贵族上去和芙蕾娅以及唐恩攀谈。

为什么？

——因为“怒炎的君王”苏尔·因觉罗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

谁都不知道他会不会是在暗中观察在场众人的表现，想借此机会在心底划出界限，摸清贵族们的立场与倾向。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顾虑，这些贵族们才忍住了拉拢女武神以及群星之首的欲望。

僵持的局面下，谁先打破规则，谁先来当这个出头鸟，都会在第一时刻引起其他贵族的忌惮与警惕。

更不要说这个人是弗雷了。

如今的宴会就像一个巨大的旋涡，旋涡的中心不是在场的其他贵族，而是王室、是荆刺花家族、是勇者家族。代表着勇者家族下一代家主的弗雷忽然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主动与唐恩接触，很难不让君王以及其他人产生各种联想与猜测。

弗雷心底对此看得一清二楚。

但他没有想那么多。

“父亲大人，我不是为了家族，也不是为了我个人。”

更不是为了勇者特蕾西亚。

他低声道：“而是为了小妹。”

话音落下，他人已离开，朝着唐恩走去。

卡尔波加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

弗雷身为艾因罗贝迪亚家族的下一代家主，一举一动都被许多人关注着，在他迈出脚步离开人群的时候，大部分贵族的目光便落在了他身上，当看到他走的方向是往唐恩而去时，这些目光在一瞬间变得耐人寻味。

礼乐吹奏不断，灯火彻夜通明，但人群的交谈声再一次降低，就连酒杯碰撞发出的清脆响声也不复存在，每个人都望着弗雷，望着唐恩，同时也望着芙蕾娅。

唐恩不是瞎子，他理所当然看出来弗雷的目标是自己，少年有些犹豫地看了看身旁的芙蕾娅，后者对他露出明艳的笑容，表示自己并不在意。但唐恩还是觉得过意不去，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一直把芙蕾娅牵扯进来，于是很快作出决定，迈开脚步，离开原先站立的地方，迎了上去。

在乐曲悠扬的旋律中，两个人再次会面。

在宴会上见到弗雷，唐恩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他开口想打声招呼，对方却先开口了：“又见到你了，唐恩。”

“嗯。”

唐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便点了点头。他不是贵族，不懂得那些拐弯抹角的交际话语，好在弗雷是个军人，而非一般意义上的贵族，他没有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道：“小妹正在来这里的路上，或许很快就可以赶到了。”

唐恩沉默点头。

不远处的宫廷乐师奏响新的乐曲，管风琴庄重的声音在宫殿内回荡，乐曲的曲调恰如少年现在的心情，舒缓中带着几许沉重。

拜访艾因罗贝迪亚家族时，特蕾西亚并未与他见面，所以，准确来说，这可以算是他雁泺城之事后与少女第一次重逢，时隔仅有数月，却仿佛过去十年。

现在的自己与她，究竟有多少差距呢？

少年想着，眼前恍惚又出现当日雁泺城的场景，乌云晦暗，天光灿烂，两人背道而驰，风中来回飘荡的是取而代之的誓言。

“那天你走之后，小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久。”

弗雷忽然低声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已经很久没看到她笑过……也很久没看到她哭过了。”

唐恩怔了怔，随即，缓缓回答道：“嗯。”

是因为自己，特蕾西亚才不笑的吗？

乐曲变得低沉，长笛的声音适时地插了进来，婉约中带着哀伤。

“和你无关。”

弗雷说道：“让她承担了过分沉重的使命的，是家族以及她流淌的血脉。”

“对于出身于艾因罗贝迪亚的人来说，这既是一种无奈，也是一种悲哀。”

“你完全没有错。”

“至少，你还努力着想要为她分担痛苦。”

“而我却撒手无所作为，更像一个懦夫。”

说着，他握紧了拳头，脸上的神情似乎是自责，也似乎是愧疚。

这一刻的弗雷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一名因为没有保护好妹妹而悔恨的兄长。

“……”

唐恩默然，许久之后，低声安慰道：“但我觉得。”

“也不是你的错。”

谁都没有错。

那么，到底是谁错了？

大抵……是所谓的命运吧。

“我也很希望不是。”

弗雷自嘲似的笑了笑，不待唐恩回答，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不管怎么说，唐恩，你有勇气，也有实力。”

“我没有能力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但你可以。”

“或许这么说有点自私，但我希望你能改变小妹的命运。”

“这句话，不是出于家族的立场、而是出于我个人、出于兄长的立场对你说的。”

唐恩听到这句话，脑海中闪过银发老者平淡的目光，他神情微动：“像卡尔一样？”

弗雷坚定地点头：“像卡尔一样。”

“我明白了。”

少年表情变得肃穆，乃至于有点庄重：“我会尽我所能，拼尽一切去努力。”

“是的，只要你拼尽全力，就没有人可以指责你。”

“我不可以，父亲大人不可以，小妹不可以……”

弗雷瞥了一眼那些暗中窥视这边情况，同时低声交流的贵族，意味深长地说道：“那些人，自然也不可以。”

说罢，他收回搭在唐恩肩膀上的手，后退一步，仔细打量着少年的衣着，最终，把目光停留在了他腰间的佩剑上，不知是感慨还是惋惜，他叹了一声：“你知道吗，唐恩，在某些方面，你和特蕾西亚——”

“简直一模一样。”

弗雷转身离去，留下唐恩一人在原地发呆。

和特蕾西亚……一模一样。

这是一种夸赞吗？

还是说遗憾？

少年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景象，人来人往觥筹交错的宏伟宫殿忽然间被拉长，变得极为遥远，那些似有若无的议论、那盛装华服的贵族、那玻璃吊灯的光芒……连同人们举杯的动作、肆意的笑声以及暗中的打量，都像是隔着两个不同的世界，虚幻得仿佛被水面扭曲的月亮，无法触摸。

他茫茫然，感觉自己被另一个世界遗弃，独自一人彷徨着，不知所措。

“呜——”

刺耳的、低沉的、厚重的、苍茫的大号声突兀传来，宫廷乐师们仿佛被君王征召的士兵，为了自己的荣耀而一往无前，使曲声在激扬中热烈，奋勇中慷慨。

陡然升上高潮的乐曲成为连通两个世界唯一的桥梁。

声音灌入耳中，少年身躯颤了颤，宛如从梦中惊醒。

他看到，隔在自己与其他人之间的玻璃纷纷碎裂，他们的脸庞、他们的话语、他们的目光再度清晰起来，但此刻，都不再是落在自己身上，而是朝着他身后延伸，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那应当是距离少年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缓慢地、沉重地、一点点地挪着脚步，僵硬地转身。

目光落在灯火阑珊之处，有人站在那里，对他浅浅地笑。

一如很久之前，某个很远之外的小村子。

命运让时间和空间变幻，唯一不变的，只有她明媚的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