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林立的白色墓碑，被高大的橡树林包围着，并不显眼。唯有踏入其中时，能感受到一股令人窒息的肃穆与死寂。

道横穿墓园，将这些并不高大的墓碑分为泾渭分明的两个区域。唐恩在小道上缓缓前行，看到墓碑的表面刻着一个又一个名字，左边的墓碑上刻的名字都很陌生，右边的却耳熟能详，几乎大陆上每一个人都听说过：第二代勇者【剑帝】法罗亚、第三代勇者【炎剑】菲克洛斯、第四代勇者【剑王】埃克斯……历代勇者的墓碑按顺序依次排列，除了初代勇者莱特利亚以外，几乎都在这里。

而左边这些陌生的名字，大抵是艾因罗贝迪亚家族历代家主、又或是那些做出过巨大贡献的旁系族人以及家族家臣。

传承了千年荣耀以及光辉的勇者家族，所有的兴盛衰败，都可以从这些墓碑上刻着的一个个名字上体现出来。

唐恩的目光多是着眼在右边历代勇者的墓碑上。

他感受到了一股股凌厉的剑气，从这些墓碑下方的地面传递出来，哪怕透过厚重的土层，依旧不减锋芒。

历代勇者都在封印魔王之后身死，因为终末之野存在封印的缘故，人们甚至不能进入其中为其收敛尸骨，故而下葬之时，也只能以他们的佩剑作为代替——当然不是圣剑多特蒙德，而是他们在真正成为勇者之前所用的佩剑。

譬如特蕾西亚现在手中所持的龙剑多拉贡，将来有一天，或许也会葬在这片墓园的地下。

这些佩剑都伴随主人经历过无数次生与死的交锋，染血无数，如今虽然被葬在这里，但激扬与锐意却丝毫不因岁月流逝而消磨，这些从墓碑之下散发出来的剑气，便是对此最好的证明。

腰间，纪元神剑米斯特里尔轻微颤抖着，发出低沉的剑吟。

唐恩知道，它并非在害怕，而是在兴奋，兴奋于深埋此地的历代勇者的佩剑对它的挑战。

只要是剑，总会有傲气，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唐恩今日来此的目的不是为了寻衅滋事，只是为了祭拜卡尔。为免节外生枝，他轻轻按住腰间佩剑的剑柄，缓缓摇了摇头。

米斯特里尔仿佛通晓人性，又不甘地鸣叫了一阵后，最终还是沉寂下去。

唐恩静静地望着它。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随着米斯特里尔与自己相伴的时间逐渐增长，它的灵性似乎也越来越强了。有的时候，唐恩几乎都会怀疑它不是一把剑，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毕竟是古老摩云帝国的圣物，会有这样的特异之处也很正常，少年想着，若是能找到老爹的话，自己一定要和他问清楚这把剑真正的来历，从它的诞生到它的锻造者，以及它最初的主人。

当然，前提是找得到。

少年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随后抛开这些无关的思绪，继续往前走，最终，在墓园最深处，左边林立的白色墓碑中，找到了卡尔的名字。

墓碑上刻着“卡尔·凯洛”的名字，大抵那便是卡尔的全名，墓碑前还放着一束白色的玫瑰花，看上去是新放的，还未枯萎，能嗅到似有若无的香气，稍微冲散了萦绕着墓园的死寂。

唐恩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到墓碑前，屈膝半蹲，手指轻轻抚摸纯白的墓碑，冰冷的触感随之传递而来，这是死亡的温度。

凝视着墓碑上的名字，少年瞳孔逐渐失去焦点，他恍惚间听到“嗤——”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仿佛火焰燃烧。随后，四周景象变幻，变得破败、萧条，没有一丝生机。小小的墓园中，草木枯萎萧瑟，苍穹中乌云晦暗而天光明亮，如此矛盾，好像介于最奇幻的生与死的交割。

手指传递过来的触感依旧冰冷，但却不是石质墓碑粗糙的冰冷，而是另一种更加熟悉，几乎与意识融为一体的冰冷。

少年看到纯白的墓碑上靠着一位行将就木的老者，他嘴角带着欣慰的笑容，双目却已失去神采，一把剑贯穿了他的心脏，把他枯瘦的身躯牢牢地钉在了坚硬的墓碑上，而剑柄就握在自己手中。

难怪如此冰冷。

少年恍惚间想到。

下一刻，景象再度变幻，却已恢复正常，没有什么破败萧条的墓园，也没有乌云晦暗却天光明亮的苍穹，自然也不存在被长剑钉死在墓碑上的老者……

但少年知道，他存在。

存在于过去的记忆里。

“抱歉，卡尔先生。”

少年低声道，刘海遮挡住的黑色眼眸中有无法掩饰的悲伤：“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他不停地重复着这一句话，却始终没有说清楚为何道歉。

弗雷在墓园的入口，望着那名半蹲在墓碑前不断低声呢喃的少年，目光复杂。

远方，有人对这一幕看得一清二楚。

也只有她们知道，少年为何要道歉。

“他曾经因为那个人的死，对你说出了取而代之的誓言。”

“后来，却连追逐的资格都只是奢望。”

“有些事情，尽管明知道结果，但他还是要做。”

“我觉得他很愚蠢。”

冬妮娅淡淡道，没有看特蕾西亚一眼。

身旁的金发少女缓缓点头：“我知道。”

她一直都知道。

知道唐恩很努力很努力地在前进。

可是，假若这种努力不是为了走向那个必死的结局，该有多好？

少女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哀伤。

冬妮娅终于扭头看了她一眼：你知道？你知道什么？知道他很愚蠢吗？

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她抿了抿嘴唇，开口道：“所以你要怜悯他，同情他？”

“哪怕知道他越是追逐，最后的结果越是残酷，也狠不下心让他放弃，反而要帮他更靠近死亡？”“不。”特蕾西亚很坚定地摇头，回答道：“这并非怜悯，也非同情。”

“保护他人，是唐恩的信念，即便他实现这一信念的方法是取代身为勇者的我，我也没有任何理由阻止他，只能鼓励他，支持他。”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

“所以，我会变强。”

少女握紧腰间的剑柄，目光决然，这一刻，展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对力量的觉悟：“他变强，那我就变得比他更强，一直都比他强，让他一直无法击败我，取代我，然后——让他自己放弃取代勇者的誓言！”

“他不会轻易放弃的……”

“我会让他放弃！”

少女打断了魔女的话，语气不容置疑：“我有让他放弃的理由！”

唐恩是特蕾西亚最好的朋友。

唐恩帮特蕾西亚取回了信念。

唐恩……对特蕾西亚，有很重要的意义。

所以，哪怕特蕾西亚死了，唐恩也绝对不能死，尤其是为她而死。

这便是特蕾西亚的理由。

“那可真是残酷。”

魔女不因她坚定的语气而改变想法，淡淡评价道。

“是的。”特蕾西亚面露苦笑，“但是，他对我也很残酷啊。”

想要取代身为勇者的她、想要取代她好不容易得到的信念、想要夺走她从他那里获得的全部勇气……难道这还不够残酷吗？

假如彼此都对彼此残酷，那就没有谁对或者谁错了。

只是两人在用自己无法退让的信念为难对方而已。

这就是所谓的，温柔的拒绝吗？

冬妮娅定定地望着神情坚定的少女，最后终于觉得，自己像是个横插一脚的外人，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参与到他们的命运之中。

她有些意兴阑珊，只想早点结束这件事，便低声道：“那便履行契约吧。”

“你帮助唐恩跨越巅峰。”

“我告诉你，影之勇者的秘密。”

自己真是疯了。

冬妮娅在心底这么想：一边让特蕾西亚帮助唐恩突破，让他可以保持自己追逐的资格，继续走在这条注定死亡的道路上，另一边又想告诉特蕾西亚关于摩云勇者的秘密，让特蕾西亚去阻止唐恩成为勇者。

这分明是矛盾的两件事。

——算了，无所谓了。

她自嘲般一笑：反正，天秤魔女本就是个十分矛盾的人。

谁都看不透。

或许，连她自己，都还在迷茫着呢。

特蕾西亚缓缓点头：“嗯。”

“希望你能如实履行自己的契约，冬妮娅小姐。”

说罢，她走上前，来到阳台的边缘。

双眸闭合，心神逐渐沉向望不见底的深渊，然后，看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

她伸出手触碰那一点光亮。

下一刻，耳畔传来嘹亮清越的剑鸣声：“嗡——”

声声在耳，如金石玉振，摄人心魄。

遥远的地方，王城一角，巍峨剑塔宛如利剑，直指苍穹。

的最高处，第九十九层，白色石台上供奉的圣剑忽然间像是感应到了谁的召唤一般，开始剧烈颤抖，最终，直直地立了起来，剑尖直指高塔的穹顶。

凌厉锋锐的剑气无形之中散发，狂飞乱舞，在石台坐落的广场上划出了纵横交错的伤痕。

一股浩瀚磅礴的气势，缓缓散发出去。

下一刻，虚空中伸出一只手，轻轻握住剑柄。

手的主人，浑身由纯白的光芒凝聚，面容被遮掩，只能大概看出是个二十余岁，十分英俊的青年男子。

圣剑多特蒙德被这只手握着，停止了颤抖，好像感受到熟悉的气息，终于平静下来。

青年男子将圣剑举到自己面前，伸出手，细细抚摸，眼中流露出追忆怀念的色彩。

许久之后，他低声开口道：“圣剑啊——”

“连你也被侵蚀了吗？”

“看来，当初的我，果然还是没有成功啊。”

他叹了一声，随即转身，望向远方，那里正是艾因罗贝迪亚家族所在的地方。

“就借着龙神大人提点我的最后一丝余力。”

“再助这人世一臂之力吧。”

他说罢，一剑挥出。

看不清出剑的动作，看不清剑锋的轨迹，唯独能看到，一道剑光，穿梭在天地时空之间，跨越千年而来，在一瞬间飞逝之后，朝着艾因罗贝迪亚家族所在之处飞去。

没有人察觉到这道剑光的出现，仿佛冥冥之中有谁帮他掩盖了这一剑的动静。

挥出这一剑后，青年男子化为光芒散去，圣剑多特蒙德飞回供奉的石台之上，沉寂无声。

浮空圣山，鳞片黯淡的龙爪缓缓收回，光芒之中，五首巨龙的庞大身影，若隐若现。

比天域更遥远的宇外，古老神明睁开双眼，注视下方大陆，目光空洞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