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若非知道唐恩要来到王城的消息，弗雷绝对不会千里迢迢从因迪利亚行省赶过来。

他很想知道，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能让自己年幼的妹妹如此上心，要知道，一年多前，特蕾西亚刚刚成为勇者的时候，可是连自己的兄长都来不及见一面，就急匆匆地返回了格兰达尔地区，其原因就在眼前这名少年的身上。

弗雷原以为这只是一种偶然的羁绊，随着两人身份与实力的差距不断拉大，很快就会消散，荡然无存。但他没有想到，一年的时间过去，两人的关系不但没有疏远，发而变得比原先更加紧密——况且，并非爱情，而是远比那更加纠结更加复杂的一种感情。

如今，大陆谁人不知道当代勇者与群星之首的关系，谁人不知道若没有特蕾西亚便没有今日的唐恩，谁人不知道……圣剑巡礼的道路上，群星永远伴随着日月的光芒前进。

唐恩进入王城，更是直接引发了众人的新一轮热议。不管什么时候，上位者的爱情总是为人们关心的，更何况是注定要拯救大陆的勇者。

哪怕这两个人之间，并不存在所谓的爱情。

——或许有。

但也只是萌芽，被两人各自的信念以及觉悟早早扼杀。

若说命运残酷，恐怕不外乎如此。

弗雷想起昨日特蕾西亚来请求自己时脸上清浅的笑容，心中顿时叹了一口气。

那个时候，他只问了这位一向乖巧懂事的妹妹一句话。

“值得吗？”

她的回答理所当然。

“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勇者故作调皮地眨着眼：“只有情愿，或者不情愿。”

那便当做情愿吧。

就连为了他参加宴会的决定，也当做情愿吧。

终归都是她的选择。

从来都觉得自己亏欠了妹妹的弗雷没有多说什么，默默点头答应。

然后，才有了今天他与唐恩的见面。

说实话，弗雷在见面之前，宁愿唐恩是个有天赋但却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小子，自以为得了个群星之首的吹捧便可以自高自大目空一切那种，好让他有理由出手，狠狠教训他一顿，以平息自己心中因特蕾西亚那个清浅的笑容而莫名燃起的怒火。

不过，见面之后，这种念头便瞬间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因为唐恩不但没有如他预料的那般高傲，反而谦逊有礼，不骄不躁——据说他跟着特蕾西亚学剑那几年，不止学到了讨魔剑术，还有文字以及各种礼仪，现在看来，特蕾西亚对他的苦心倒是没有白费。

想来也是，若他真的是那种人，恐怕小妹也不会对他另眼相待吧？

弗雷在心中自嘲一笑，为自己关心则乱，失去了判断能力而觉得有些好笑。

其实他心里清楚，这也怨不得自己，换做特蕾西亚的二哥提尔来了，恐怕也是如此。究其原因，只是因为他们都是一样的疼爱自己幼小的妹妹，总是忍不住想和小时候一样，将她护在自己身后，让任何人都伤害不到她。

可现在，她已经是勇者了，实力远远超出自己和提尔，又何须他人保护呢？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习惯了身份的变化，却没能习惯时间的流逝。

弗雷想着，默不作声地带着唐恩走过前庭，绕过府邸，又穿过一片茂盛的花园，逐渐向府邸后方一座载满了橡木的小山走去。

路上不时有艾因罗贝迪亚家族的族人或是仆从经过，纷纷对唐恩侧目而视，但又不敢太过放肆，只是稍微打量了一会后，很快便收回目光，假装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

不过，唐恩还能听到他们远去时的议论。

大抵是一些对他与特蕾西亚关系的猜测，少年没有多听。

一路走着，最后终于来到那座小山前，山下是一排高大的铁质栅栏，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弯弯曲曲，通向橡树林的最深处，风吹过，树叶沙沙，一阵阵的响，惊起几只不知名的鸟儿振翅飞去，透出一种幽静与平和。

一位老态龙钟的老者守着这里的门，弗雷让随行的护卫在原地等候，然后自己带着唐恩，走到栅栏门前，恭敬地朝着老者行了一礼，请他打开门，让自己能带着客人进入其中，祭拜长辈。

唐恩这才知道，原来眼前竟然是艾因罗贝迪亚家族的墓园。

卡尔的墓便在其中。

可他没有见到特蕾西亚。

果然是不想见自己吗？

少年脸上浮现出苦涩的笑意。

守园老者浑浊的眼睛落在弗雷身后的唐恩身上，分明没有一丝神光，但唐恩却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头无处不在的猛兽盯着，身体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散发危险的预感，这种感觉甚至比他面对血之魔将又或是深黯的时候更加强烈。

少年汗毛倒竖，刷的抬起头来，却见老者已经收回了目光。

他伸出枯瘦如柴的手，颤巍巍地打开墓园的门，沙哑道：“进去吧。”

弗雷再次恭敬地行了一礼，而后带着唐恩进入墓园。

刚刚的感觉，是错觉吗？

唐恩茫然。

就在他踏入墓园，从守园老者身旁掠过时，后者忽然低声开口：“特蕾西亚……她是个很好的女孩。”

“你……也很好。”

说完，他转身离去，步伐缓慢，背影矮小，像是个普普通通的老者。

唐恩与弗雷俱是停下脚步，两人呆立在原地，望了那背影一阵后，弗雷说道：“走吧。”

“嗯。”

少年点头，两人便又继续前进，踩着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往橡树林深处走去。

一路无话，正当唐恩以为他们会一直沉默地走到卡尔的墓前时，弗雷忽然开口道：“艾罗克亚先祖曾是上上代勇者的同辈兄弟，踏足【奇迹】的强者，见证过两代勇者的诞生。”

“如今的他已有二百一十三岁了。”二百一十三岁？

唐恩惊讶地挑了挑眉，这是个远超奇迹强者正常寿命的岁数，但一般而言，奇迹强者到了这种迟暮之年，给人的压迫感也不会比一个巅峰强者更强，而这位名为艾罗克亚的老者居然还能保有一般奇迹强者的气势，显然当初全盛时期应是难以想象的强大。

不过，弗雷说他见证过两代勇者的诞生，换句话说……他也见证了两代勇者的死亡吧？

其中一个，还是他的兄弟。

少年一阵沉默，他恍惚间有些明白艾罗克亚为何要对他说出那两句话，但又似乎不是很明白。

“自从自愿成为墓园的守护者后，艾罗克亚先祖便很少开口说话，哪怕是本族子弟，也不一定能得到他的指点。”

弗雷目光复杂地看着唐恩：“家族中的人都认为，艾罗克亚先祖要么不会开口，一旦开口，必定隐含深意。”

“你一定也在想，到底他为什么要这么对你说，对吧？”

他问道。

唐恩点头。

“其实没有什么深意。”

弗雷给出了出人意料的答案：“艾罗克亚先祖要表达的意思，只是如字面的那样而已。”

说罢，他便转身，给唐恩讲了一个故事：“当初，特蕾西亚还很小的时候，因为与侍女走丢，一不小心迷路，跑到了家族的墓园。而当我们找到她时，她正在和艾罗克亚先祖学习剑术。”

“然后，艾罗克亚先祖对我们说——也有可能是对特蕾西亚说——她有很惊人的天赋，在剑道上。”

“当时我们都以为，这句话或许是暗示，或许是信号，又或许是期待……不管是什么，肯定不会是简单的夸赞，甚至有可能牵涉到下一任家主的人选。”

“族中为此，有一段时间颇不宁静。”

“但直到现在，我们才知道，原来，艾罗克亚先祖的那句话，真的只是简单的夸赞而已。”

“特蕾西亚的剑术天赋，确实很强。”

“甚至已经强到……被圣剑大人选中，成为勇者。”

弗雷语气平淡，没有感慨，也没有叹息，只是陈述。

唐恩目光平静地望着他。

这位特蕾西亚的大哥，和他说了那么多话，无非只是想说明一个事实而已。

“正如艾罗克亚大人所说。”

“特蕾西亚是个很好的女孩。”

唐恩轻声道。

弗雷缓缓睁大眼，他知道唐恩的话还没说完。

果然。

“但是——”

少年伸手，虚按剑柄，目光清澈明亮：“我也一样。”

我也，很好。

若我不好，又怎么得到特蕾西亚的承认，怎么走到这里，怎么……敢说出取代勇者的誓言呢？

弗雷对上他的目光，沉默不语。

许久之后，缓缓向旁让开：

“过去吧。”

“卡尔爷爷的墓，就在前面。”

* * *

此时此刻，某处高楼最高层的露天阳台上，窗帘随风飘扬，一位金发蓝眸的少女正站着，俯瞰不远处的景象。从这里望过去，刚好可以将艾因罗贝迪亚家族的墓园收入眼中。

以少女的眼力，自然是把自己的兄长以及那位随行少年的一举一动都看在了眼里。

她看到两人在橡树林间的小道上对峙，面色平淡地交谈了一会，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最后，她的兄长让开道路，放那位少年来到橡树林最深处的墓园，祭拜那位逝去的长者。

当她眼中倒映出少年坚定不移地朝着纯白墓碑前行的身影时，身旁风忽然一阵呼啸，随后，银发红瞳的魔女出现在她身旁。

她的目光也落在了那名少年身上，神情无喜无悲，同时，淡漠开口，说道：“我想你应该已经准备好了。”

特蕾西亚捋了捋鬓边扬起的发丝，无声地笑着，笑容有些复杂：“那是自然，毕竟我们已经签订了契约。”

“我只希望，你能好好履行这个契约。”

“天秤的魔女，冬妮娅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