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的那一番谈话后，唐恩暂时没有了练剑的心情。

他沉默地走在长廊上，目光幽深，显然心事重重。

回到房间，轻轻推开门，视线中却忽然出现了一个模糊而熟悉的人影。

唐恩微怔，恰好此时银月从云层后露出身影，洒下皎洁的月光。那人的面容沐浴在月光之中，清冷而美丽，她的眼眸，宛如最为纯粹的红宝石，不带丝毫瑕疵，此时正静静地落在唐恩身上。

冬妮娅！？

少年一惊，连忙走进房，将门带上反锁，生怕芙蕾娅或是小猫人轲在这时候闯过来，发现了天秤魔女的存在。

冬妮娅默默地看着他的举动，没有说半句话。

直到少年将门锁好，松了一口气，转过身时，她才轻声开口道：“你好像很害怕？”

“额，这个倒还不至于。”

少年笑了笑：“只是，如果你的身份被她们发现的话，也是不小的麻烦，不是吗？”

法则代行人，说到底是远离尘世的存在。即便冬妮娅因为和唐恩签订契约，已经打破了不得干涉尘世的规则，但唐恩还是觉得，能避免的麻烦，当然是避免掉最好。

可是，冬妮娅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

“你在害怕，害怕……勇者。”

她的目光仿佛能一直看到唐恩的内心最深处，“你害怕自己与她之间的差距会越拉越大，最终无法追逐。”

甚至，连追逐的资格都彻底丧失。

和只是靠直觉来判断的小猫人不同，她直接了断地指出了唐恩害怕的原因，让少年一阵沉默。

想反驳，想否认，却找不到理由。

因为，她说的都是真的。

唐恩嘴角勾勒出一丝苦涩的笑，他点头道：“嗯。”

声音很轻很慢，每一个音节都咬得很死很紧，像是极度不愿意承认某件事，但最终又不得不承认。

冬妮娅没有觉得意外，她的眼睛闪烁了一阵，而后淡淡道：“你在冥府明悟生死界限后，已经触摸到了要素巅峰的门槛。”

“但突破的契机并非那么轻易可以把握。”

“太过着急，只会适得其反。”

唐恩的笑容更加苦涩了。

魔女的语气虽然平淡，但其中的关心，他还是能听出来的。

其实，少年又何尝不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经历了心魔这一件事后，他对待力量的获取与提升变得更加谨慎，如果可以的话，他也很想按部就班地来，一步一步走，不留下任何一点隐患。

可是，这可能吗？

“我没有时间了。”

他轻声说道。

声音有点沙哑。

魔女沉默，随即缓缓转身，唐恩仿佛看到了一阵模糊的金色光辉，在银色月光之中辉映迷离的色彩。

下一刻，冬妮娅伸出那只白皙的小手，手掌上赫然托着一杆小巧的黄金天秤。

公正法则的神器，黄金天秤莱铂洛。

“既然如此，那便签订契约吧。”

魔女背对着唐恩，“就和之前最初签订的契约一样，你渴望力量，我给你力量。”

使你足以追逐光芒前进的力量。

这样，就不用害怕什么了。

是的，已经没有什么需要害怕了……

“抱歉。”

少年忽然开口道：“我很感谢你的好意，冬妮娅，但是——”

他面带笑容，目光清澈：“代价是什么？”

沉默。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冬妮娅始终没有开口回答这个问题，少年便一直静静地望着她，没有些许不耐烦的神色。

直到魔女微微张开嘴，好像想说什么的时候，他才提前开口，抢在她出声之前，轻声说道：“我什么都没有。”

“已经无法支付任何代价了。”

无论是灵魂，还是佩剑，所有能失去的，他都已经失去。

还有什么能帮助他签订契约，获取强大的力量呢？

少年笑着，明明是如此沉重的事情，他却丝毫不觉得哀伤。

——其实，你还有可以付出的代价，比如放弃……

放弃追逐那道光芒的倔强。

冬妮娅差点想这么说。

可是最后时刻，她忍住了。

因为她知道，少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答应的。

他迫切需要突破，便是因为要把握自己追逐光芒的资格。但若是获得力量需要抛弃本心，那这种力量即便送到他面前，他也不会接受。

舍本逐末，是愚者才会做的事情。

魔女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不再提这件事，转而说起了其他事情：“你明日，要到勇者家族去吗？”

以她的实力，早已将芙蕾娅对唐恩说的话清清楚楚地听在了耳中。

少年点头：“嗯。”

“会与那位勇者见面吗？”

冬妮娅又问道。

少年摇头：“我不知道。”

“或许……得看她想不想见我吧。”

他温和一笑，对此并不在意。

魔女听到这里，心底没由来地感到一阵烦躁。

她不想见你，难道你就不想见她吗？

你不希望她为难，便处处为她着想。

可她有没有想过不要让你为难？

进入王城之后，那位勇者，可曾有过丝毫表示？

连一句关怀一句慰问都不曾送过来吧？

即便如此，你还是要这么替她考虑吗？

愈是想，就愈是无法想通，最后，魔女索性不再去想，向前几步，离开房间，走到了阳台上。

外面的夜色正好，月光皎洁，与昨晚丝毫不同。

唐恩默默地跟到阳台上，却是站在魔女身后，没有要上前的意思。

冬妮娅仰起头，貌似欣赏月色，实际却在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不开口，唐恩便没有出声。

几分钟过去后，魔女忽然说道：“那便如此吧。”

丢下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之后，她不待唐恩回答，径直离去，身影变得虚幻，很快消失在月光之中。唐恩怔怔地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阳台，脑海中有极复杂的情绪翻涌。他呆立一会，便摇了摇头，自嘲似地苦笑一声，随即回到了房间，仰头一躺，倒在了床上。

伸出手臂，抵着额头，少年闭上眼，忽然觉得很累。

前所未有的疲劳，让他很想睡觉。

放空自己，放空一切，直往深不见底的深渊坠去。

而后，昏昏沉沉，失去意识。

也许今晚，可以梦到些什么。

这是少年沉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 * *

另一边，暗夜里，宏伟雄壮的艾因罗贝迪亚家族府邸的建筑群如同匍匐的猛兽，勾勒出庞大模糊的轮廓。

特蕾西亚待在自己的房间内，对着放在桌上的龙剑多拉贡出神。忽而，一阵夜风吹来，呼呼地刮过花园，顿时草叶婆娑，沙沙作响。

很正常的事情，少女却一下子皱紧了眉头。

她猛地抓起自己的佩剑，起身，走到窗边，默默地注视着平静的花园，往她的目光望过去，花园衣角屹立着一棵高大的古树， 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异样。

但少女还是死死地盯着那里，眼眸如利剑般凌厉，并且，随着时间逐渐流逝，她握着剑柄的手也越来越紧。

直到她终于要失去耐心，想要动手时，事情终于有了转机——古树下，月光照耀不到的阴影宛如水面一般荡开了一圈圈波纹，自那其中，一个人影迈着优雅的步伐，走了出来。

特蕾西亚下意识眯起眼，黑夜也无法遮挡她的视线，她很顺利地将这名不请自来的大胆来客的面容收入眼中。

那是一名有着银色长发与红宝石眼眸的少女，脸庞精致美丽，堪称举世无双，但神情却是极度的清冷与淡漠，仿佛不与尘世为伍。她身上隐隐约约散发出一股强大的气势，让已经踏足【奇迹】领域的特蕾西亚心中产生了一种危险的预感。

最让特蕾西亚关注的，是少女手中托着的那一杆小巧的黄金天秤，做工如此精巧，其上镌刻的铭文如此神秘，不似凡间造物。

少女碧蓝眼眸闪烁，一下子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天秤的魔女！？”

她警惕地询问道。

来客轻轻点头，没有要隐瞒的意思。

那还真是有趣。

传说中，天秤魔女是世间恐怖的天灾，她实力强大，又以戏耍凡人欺骗凡人为乐，但凡与她签订契约的人，从来没有什么好下场。如今她出现在这里，莫非也是想与自己签订契约？

可自己是勇者，以封印魔王拯救大陆为己任，不需要权力、不需要财富，更不要说是力量了——她现在就已经踏足【奇迹】领域，更身负历代勇者的传承，实力之强大，在大陆上也是罕见。哪怕是传说中的天秤魔女，都无法在她面前完全掩饰自己的行踪。对方不傻的话，应该知道，凡人所渴求的一切，对自己一点吸引力都没有。

然而，她还是出现在了这里。

难道，她已经有了十足的说服自己的把握？

特蕾西亚眼眸闪了闪：“大名鼎鼎的天灾在此深夜不请自来，我是否可以认为这是阁下对艾因罗贝迪亚这个姓氏的挑衅？”

她倒没有像对付天灾一样喊打喊杀的，因为没有必胜的把握。

反正，无论她说什么，自己都不会被迷惑。

以不变应万变，特蕾西亚有这样的信心。

天秤的魔女没有立刻回答特蕾西亚的问题，反而是用红宝石般的眼眸在她身上来回扫视，像是在打量，又像是在审视，这种目光让特蕾西亚觉得很不舒服。

她想开口提醒对方真正应该注意的事情，却不防听到后者开口，声音与她的气质同样清冷，同样淡漠：

“当代勇者，特蕾西亚·法格纳·艾因罗贝迪亚。”

“你听说过唐恩——”

“这个名字吗？”

话音落下，一瞬间，特蕾西亚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