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几天,唐恩和轲一直待在奥斯蒂萝达斯家族的庄园内,没有外出。
据那些侍女和仆人说,君王决定为芙蕾娅授勋召开夜宴、以及勇者将会出席宴会这两件事,已经在现在的王城中传得沸沸扬扬了。这段时间,王城的大街小巷,人们谈论最多的两个人,一个是勇者,另一个则是女武神。
至于低调进入王城,如今暂住在女武神府邸中的唐恩,反倒没有多少人提起,只有那些一直关注他的贵族们还在暗地里窥视他的一举一动,却也忌惮于芙蕾娅以及她背后的荆刺花家族,不敢妄动手脚。
所有人都在猜测君王此举的深意——当然,更多的是猜测勇者与女武神、勇者家族与荆刺花家族之间将会擦出什么样的火花。这成为了即将到来的宴会的焦点,甚至掩盖了宴会原本召开的目的,即为芙蕾娅授勋。
王城宛如一锅煮开的沸水,如今到处沸腾着气泡,蒸腾的热气不断炙烤着身在其中的每一个人,或者担忧焦虑,或者凝重肃穆……万千情态,此刻一同展现。
身处湍急旋涡最中心的唐恩反倒不急不缓,依旧每日练剑,寻求突破的契机,平静淡然的模样不像是面对暴风雨到来的旅客,反倒像是随意漫步欣赏雨景的闲人,把所有烦恼的事都抛到了身后。
唯有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人,能看出来,他的心情并非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
反而有点焦虑,有点迫切,甚至隐隐约约间带着几分害怕。
最后一点是猫人少女轲看出来的。
她不知道唐恩到底在害怕什么,她每天都看着少年在庭院里挥剑,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到近乎虔诚。但收剑的时候,却又会看到少年站在原地皱眉沉思,眼眸深处闪过失落与无奈的神色。
正是这种失落与无奈让轲肯定,唐恩在害怕。
很渴望得到的,却无法得到;原本近在眼前的,却即将远去。
会对这种事情感到害怕,也是人之常情吧?
轲有时也会想,假如告诉唐恩他的老爹现在就在王城里,正在默默地注视他,那么,他的心情会不会因此稍微放松,不再像原来那么焦虑迫切呢?
或许会,但她不能这么做。
唐和莱恩原本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唐恩能面对暴风雨的挑战,迅速成长起来,若是能打破那个命中注定的诅咒,那就再好不过了。假若轲把他们的存在暴露出来,让唐恩知道有人在背后暗中帮助自己,那大概也起不了什么锻炼的作用。
所以,哪怕只是为了少年着想,轲也必须眼睁睁看着他一遍又一遍挥剑,一遍又一遍失落,在挥洒的汗水与黯淡的眼神中,逐渐离自己原本追逐的目标越来越远,乃至最终望不见踪影。
情感越是澎湃,心中的自责、愧疚以及担忧便越是汹涌,夹在情感与理智之间的小猫人这几天来无精打采的,提不起精神,完全看不出以往的活泼与跳脱。
唐恩本应早点发现她的不对劲,但此刻,他的眼中只有剑。
直到帝国历1067年8月19日的夜晚,事情的转机才终于到来。
那是吃晚餐的时候,芙蕾娅忽然开口说道:“唐恩。”
“再过两天就是授勋夜宴了。”
“你也和我一起去参加吧。”
轻描淡写的语气,不似邀请,倒像是陈述事实。
原本低头沉默用餐的唐恩愣了愣,随即,抬起头,目光变得复杂。
君王举办的宴会,并非想参加就能参加的,即便身为宴会主角的芙蕾娅,想必也只得到了一两个同行的名额,而现在,她却把这个珍贵的名额给了唐恩,只是为了帮助他实现自己的心愿。
少年为她的付出感到愧疚,但一想到特蕾西亚也会参加宴会的消息,拒绝的话语便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无论如何,他还是想见那位少女一面,哪怕彼此之间的差距已经如同天渊。
唐恩缓缓点了点头:“谢谢你,芙蕾娅。”
他真心实意地道谢。
芙蕾娅眯起眼,笑了笑:“没什么,不要忘了,你还是我的贴身侍卫呢。”
贴身侍卫?
被她这么一提,唐恩倒是有点印象了,那是他还未离开凡纳伊,籍籍无名的时候,芙蕾娅为了带他去见城主,给他安了个贴身侍卫的身份,直到两人最后分离,这个身份好像都没有变过。
时隔一年多,少女又提起来,倒是让他有了几分恍若隔世的感觉。
少年也露出这几天来久违的笑容:“嗯。”
小猫人坐在旁边,看了看唐恩,又看了看芙蕾娅,又看了看唐恩,感觉自己好像被忽略了,顿时不满地鼓起了腮帮子,嚷嚷道:“那我呢那我呢?”
虽然她也可以去找师傅和唐恩的老爹,以他们的实力与身份,让怒炎君王陛下卖个面子应该没什么问题,但轲偏偏不想这么做。
她就是想跟在唐恩身边,一起去参加宴会。
“轲啊。”芙蕾娅笑眯眯的,对此早有准备:“我已经和依文说好了,到时候你和她一起进入王宫就好了。”
依文洁琳,帝国的二皇女殿下,深受宠爱,又与宴会的主角芙蕾娅关系匪浅,带个人去参加宴会自然是小事一桩。
“唔!是那个女人啊!”
轲对依文洁琳的印象似乎不是那么好,难以接受这个方法。
但当唐恩把探寻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小猫人尽管再不情愿,也还是勉为其难答应了下来:“真是、没办法!那就这样吧,不过你们要让那个女人不要乱说话,就像上次那样……”
她小声嘀咕着,让唐恩和芙蕾娅不约而同失笑。说完这件事后,晚餐吃得也差不多了,芙蕾娅召来侍女,让她们把餐桌收拾干净,唐恩以为谈话到这里已经结束,便起身告退,想再去庭院习练一下剑术,试图在仅剩不多的时间里把握到突破的契机,但芙蕾娅的一句话却把他留了下来:
“对了,唐恩,还有一件事,我要和你说。”
少年脚步顿住,他扭过头,发现芙蕾娅正静静地看着他,碧绿眼眸清澈明亮,没有瑕疵。
冥冥中,他预料到了什么。
“这几天,我前往艾因罗贝迪亚家族拜访了几次。”
芙蕾娅轻声道,说出来的话语却足以令世人为之惊愕——众所周知,怒炎君王陛下决定授予芙蕾娅将军之位后,勇者家族与荆刺花家族便应是维持王城权力均衡的两个截然相反的点了,哪怕只是在明面上,那也绝对是对立与矛盾的,不存在其他情况。而身为荆刺花家族象征的女武神芙蕾娅,居然在这种敏感时刻去拜访勇者家族,难道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落在有心人眼中,恐怕又会掀起新一轮的惊涛与骇浪。
唐恩却没有半点惊讶的样子,只是缓缓点头:“嗯。”
难怪芙蕾娅这几天一直在外面忙碌。
少女是个聪明人,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但她还是这么做了。
只有少年清楚,这是为了什么。
芙蕾娅便继续讲道:“上次雾河平原之役,我与那位勇者并肩作战,算是有了一点情谊,对她的风采也很向往。这次回到王城后,便时常想着再见她一面,如今终于了却了心愿。”
“只是,昨天和那位勇者交谈的时候,她向我提了个请求,说是不情之请,请我务必相助。”
“我敬仰勇者的信念与觉悟,对此自然是应允下来,然后问那位勇者,到底是什么事情需要向外人相助。”
“她对我说——”
芙蕾娅眨了眨眼:“想请一个人,去祭拜她的一位长辈。”
唐恩沉默。
即便早已猜到,但真正听到她这么说时,少年还是不禁感到一阵茫然与惶恐。
为了他,这位年纪轻轻便已执掌一个庞大家族的少女到底费了多少心思?
甚至不惜冒着被王室、被其他贵族猜忌的风险,也要帮助他。
这份恩情,自己真的可以心安理得地收下来吗?
少年茫然间,却又看到那座破败死寂的城池,看到面容枯瘦的老者被长剑钉死在墓碑上,而后火焰燃起,焚烧了他的全部,只留下一把平凡无奇的长剑。
就算不为自己、不为特蕾西亚、不为芙蕾娅……不为任何人,而只是为了那位值得尊敬的老者,自己也必须这么做。
不然,一切都将失去意义。
唐恩闭上眼,又缓缓睁开,他轻声道:“谢谢。”
声音有些许沙哑。
这一句“谢谢”,绝对是他到现在为止所说的最为沉重的一声道谢。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重重地落在心上。
翠发的少女却眯起眼,开心地笑了:“没什么。”
仿佛只要得到这一句谢谢,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华贵的烛台上,白色的蜡烛嗤嗤燃烧,火光点亮了大厅。
少年和少女的脸庞,在光与影之中交错而模糊。
* * *
昏暗的房间内,一点光亮都没有。
和许多即便无人也会点亮蜡烛的贵族不同,奥斯蒂萝达斯家族一向以简朴为家训。
阳台的落地窗紧闭着,此时却忽然打开,像是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把它推开了。呼呼的夜风灌进来,吹得窗帘漫天飘扬,一个窈窕纤细的身影出现在夜色中,踩着窗帘拉起的阴影,走入了房间内。
不请自来的客人用红宝石一般的眼眸环顾四周,发现皆是黑暗,连一点光亮都没有,不禁皱起眉头。
她缓缓走到床前,伸出手,抚摸柔软的被褥,似乎还能感受到上面残留下来的温度。
忽然间,“咔嚓”一声。
房间的门被打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