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栅栏大门打开,迎接昏黄的阳光。马车踩着白色石板铺成的大道,一路来到豪华的府邸门口,车夫挥鞭,“哒哒”的马蹄声随着风飘去,拖着车厢的马儿稳稳地停在门前,没有丝毫颠簸。
唐恩将目光从庭院的喷泉水池上收回来,落到坐在对面的小猫人身上,后者紧咬下唇,恶狠狠地回瞪他,眼眶泛红,一副好像刚哭过一场的模样,弄得少年很是无奈。
他发誓自己绝对没有对小猫人做什么,不过是在久别重逢后对她说了一句“好久不见”,她就立刻红了眼眶,可是唐恩也不觉得她是感动到想哭的样子,反而咬牙切齿,好像一有机会便会毫不犹豫扑上来咬他两口。
当然,这种凶恶的模样只是硬装出来的,一点威慑力都没有,恰恰相反,还有点虚张声势的可爱。
自己又是哪里惹到她了?
唐恩挠破头皮也想不出来,只能把这件事归结于小猫人一贯有的神经质上。
奥伊打开车门,先走出车厢,而后回头说道:“唐恩阁下,以及……”
他望向小猫人,目光似乎有些复杂:“轲小姐。”
“请下车吧。”
唐恩点头,带着小猫人走下马车,后者还轻哼了一声,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离开马车后,两人在奥伊的带领下走向府邸,但奇怪的是,奥伊似乎并不打算带他们进入府邸,而是绕向了府邸的后方。
唐恩并没有着急询问,因为他知道奥伊一定会为他解释的。
果不其然,奥伊走在前头,开口说道:“这个时间,小姐应该还在墓园里和老爷谈话,最近这段时间,她一直都是这样。”
最近这段时间,是指她回到王城之后的时间吗?
唐恩沉默地跟在奥伊身后,没有说话。
小猫人悄悄瞥了他两眼,却发现他没有在看自己,顿时不满地噘起了嘴。
奥伊解释完之后,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带着他们,绕过府邸,来到后方一片僻静的小树林,这里种着四季常青的高大松树,沐浴在昏黄的阳光中,晚风吹过,松叶沙沙作响,奏着轻柔舒缓的乐章,令人原本急切的心情也不禁平静下来。
一条被人踩出来的小道通向松树林的深处,奥伊带着两人,顺着这条小路,走入松林,走了几分钟后,他停下来。跟在他身后的唐恩和轲亦是止步,透过树木之间层叠的空隙,唐恩看到,在小道的尽头,是一片平整的空地,此时,空地上正站着一名青色长发的少女,她背对着几人,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察觉到有人到来。
奥伊侧身,给唐恩让出一条道路。
他低声道:“请过去吧,唐恩阁下。”
语气低沉中带着肃穆,好像在说一件很严肃很庄重,几乎关系到生离死别的事情。
不知为何,唐恩心中也油然而生一种肃穆感,好像他不是要去见一个故人,而是要去参加一场庄严的仪式。
少年缓慢而沉重地点头:
“嗯。”
他越过奥伊,走向那名背对着他们的少女。
小猫人轲望着他的背影,下意识抬起脚,似乎想跟上去,但目光闪烁了一阵后,最终还是缓缓收回脚,待在原地,没有动弹。
她抱着胸,从鼻孔中轻轻哼了一声。
少年没有注意到她的举动,只是默默地向前走着,一步一步,最终走到了少女身旁,稍微落后她半个身位。
他看到少女目光始终定格在眼前,没有因为他的到来而移开。在她面前,空地上有一座小小的坟墓,外表很简陋,看上去只是一个隆起的土包,上面立着一块纯白的方石墓碑,简陋到让人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千年世家曾经的家主的坟墓。
碑上用方正肃穆的字体写着:奥斯蒂萝达斯家族第一百零三代家主,奥多卡·克维尔·奥斯蒂萝达斯与他的至爱蒂芙尼·拉托·达瓦柯尼斯之墓。
“他们都曾为自己的心愿而奋斗,至死不渝。”
芙蕾娅忽然低声道。
唐恩微愣,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少女将目光从墓碑上移开,转而落在他脸上,“他们的墓志铭。”
“我的父亲,以及我的母亲。”
少女语气平淡,无喜无悲。
“……”
唐恩沉默,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芙蕾娅也不在意,轻声开口,好似在和他对话,又好似在自言自语:“父亲一生的心愿是光复家族的荣光,而母亲的心愿却很简单,她只希望能够和父亲以及我平静地生活在一起。”
“因为母亲出身于一个很小很小的家族,小到若非父亲年轻时外出历练,两人的一生绝不会有交集的时刻。”
“可命运是很神奇的,它能让原本只会在故事书中出现的情节在现实生活中上演。绝不可能交集的两个人在偶然的情况下邂逅,并彼此倾心,父亲不顾祖父大人以及其他族人的反对,把母亲娶回了家,然后,就有了我。”
“后来,祖父大人在魔王军战役中阵亡,父亲背负起光复家族荣光的责任,经常需要外出与邪教徒战斗,只留下母亲以及我在家。母亲从未经历过荆刺花辉煌的时刻,所以她无法理解父亲的执着以及倔强。在父亲不在的时候,她总是郁郁寡欢,虽然当时我还很小,大概只有五六岁,但却已经看出了她心底的伤心。”
“最终,母亲因为悲伤过度,死于伤病。她逝世的时候,父亲还在前线的战场上与邪教徒战斗,生死未卜。”
少女清浅一笑:“两个最亲密的亲人,一个离我千万里之遥,一个马上就要彻底离开我,这种感觉,真的很痛苦。”
唐恩无言。虽然芙蕾娅只是用“痛苦”来形容那种感觉,可唐恩能够想象她当时的心情:孤独、绝望、无助、悲伤、失落、迷茫……对于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孩子来说,这的确太过痛苦了,也只有痛苦这两个字,能切实形容命运对她的残酷。
他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可芙蕾娅没有给他机会,她垂下眼帘,继续说道:
“母亲还未逝世的时候,我一度很痛恨父亲,恨他眼里只有家族,而没有妻子与他的女儿,恨他让母亲总是不开心,总是露出孤独与悲伤的表情。那个时候我还想,假如有一天,父亲真的实现了他的心愿,光复了家族的荣光,我会感到高兴吗?”
“我思考了很久,最后告诉自己——”
“不会。”
她的语气是一贯的笃定,可这种笃定却让唐恩有种几乎窒息的感觉。
他从未想过,一心继承父亲心愿,把全副心神都投入光复家族事业的芙蕾娅,曾经也会对父亲的事业感到不理解,乃至痛恨。
他觉得,自己果然还是不够了解芙蕾娅。
倒不如说,他才刚刚认识了芙蕾娅。
“有很多次,我把这样的想法告诉母亲,她却对我说,不要这样。”
“她每次都对我说:‘你的父亲,他有自己必须去做的事情,那是他的使命,是他一辈子的追求。身为家人的我们,应该默默地站在他身后,支持他,鼓励他才行。’可我想不到,有什么样的使命什么样的追求,值得他抛弃那些关心他的人。假如父亲未曾关心过我们,我们又何必在意他呢?”
“我总是这么想。”
“后来,母亲去世的那一天,她抓着我的手对我说:‘不要怪你的父亲’。”
“她自始至终都在关心那个男子,可那个男子直到她死的最后一刻都没有出现。”
“我一向都很听母亲的话,母亲也很了解我的性格,可她绝不会想到,自己最后的一个请求,居然也无法实现。”少女缓缓抬起头,唐恩看到她的碧绿眼瞳一片平静,“最终,我还是怪我的父亲,怪他太过狠心,怪他从未关心。”
“可是。”
少女忽然笑了,眼眸弯成月牙:“那一天,大概是母亲去世后一个月,下着大雨的时候,父亲却忽然回来了。”
“他身上都是伤,雨水中混着血,但却很固执地拒绝了治疗,而是独自一人来到了母亲的坟墓前。”
“也就是这里。”
芙蕾娅缓缓走上前,蹲下,白皙的指尖轻轻抚过方石墓碑冰冷的表面,目中流露出回忆的神色:“当时,我就跟在父亲身后,在大雨中一直跑一直跑,追着他来到这里,我想知道他会对母亲说什么,是忏悔,是愧疚,还是痛苦的自责?”
“可我想错了。”
少女轻笑一声,其中充满自嘲:“父亲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静静地靠在墓碑上,低着头,在雨中发了很久的呆。我躲在树后面看了他好久,最后才确定,他在哭。”
“很难想象吧,一个为了家族复兴流血流汗,铁骨铮铮的男子,居然会为了一个女人流泪。”
“那个时候,我猛然间意识到,原来,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比父亲更爱母亲、更爱我。”
“家族,是他的心愿、使命以及责任,但母亲和我,却是他的至爱。”
“心愿、使命以及责任,总会有实现的那一天,即使无法实现,也总会有释然的那一天。但至爱之人的离去,却会让他痛苦到想落泪。”
“母亲果然是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因为从那一天后,我就再也没有怪过我的父亲,直到他死去,都是如此。”
芙蕾娅站起来,仰起头,透过枝枝叶叶的缝隙,看到了薄暮的残光,“尽管那之后他也经常没有回家看我,但我相信他心中始终有我和母亲的存在。在为了家族奋斗的路上,他之所以能至死不渝,也是因为有我和母亲的支持以及鼓励。”
“于是我决定了一件事。”
昏暗的暮光之中,少女唇角缓缓上扬,那是小孩子般得意骄傲的微笑:“我决定。”
“我一定要成为荆刺花的大公。”
“让父亲和母亲从此,以我为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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