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目睹了那神迹一般的景象后,唐恩和奥伊都没有再开口说话,刚刚的话题戛然而止,马车在一片沉默之中前进。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太阳终于西斜,阳光逐渐昏暗之时,王城法斯塔尼亚宏伟的轮廓终于出现在了少年眼中,并且越来越近。
隔着数千米的距离,唐恩看到那座古老的城池被高大的城墙包围,塔楼林立,高耸的建筑在云层中隐隐约约,沧桑与厚重之感扑面而来,他觉得眼前坐落的不是一座城池,而是一位经历了无数岁月的巨人,总是沉默地伫立在那里,看日升月落,时光变迁。
马车愈是靠近城池,这种沧桑与厚重的感觉便愈是浓厚,到了最后,唐恩甚至会觉得自己是行走在历史书中,周遭的一切——一棵不起眼的小草、一片不经意散落的石砖、一根残破的圆拱石柱……都仿佛来自数百年乃至数千年前,带上了历史的沉重感。
最终,马车来到了城门口。
古老的城墙高大雄壮,往上望不到尽头,往左往右亦望不到尽头,斑驳的痕迹诉说着它们在存在的年岁里经历的故事,巨石砌筑的城门洞下,巨大实木制成的城门洞开,迎接来自大陆四方的旅人。
唐恩看到了人类、看到了矮人、看到了兽人、看到了巨人……甚至还看到了精灵。他们裹挟在人群中,以一种虔诚乃至于谦卑的姿态走向城内。无论什么种族、什么实力、什么身份,在这座城池面前都失去了意义,他们现在,都是被历史注视的人。
人来人往,喧嚣熙攘,但却井然有序。人流如同蚂蚁汇聚而成的潮水,在这座宏伟壮观的城池面前仰望它黯淡却亘古的光辉,从未有过的压迫感席卷而来,让少年呆呆的,说不出话。
他曾见过很多雄城,光之城米尔特拉克的神圣与庄重、白夜国国都沧澜的朝气与昂扬、海妖帝国失落王城米尔达拉的古老与厚重、剑港伦萨斯的繁荣与混乱……每一座城池都有属于自己的独特气质,然而,它们的气质全都可以用来形容王城法斯塔尼亚,而又全都不足以完全形容王城法斯塔尼亚。
神圣、庄重、朝气、昂扬、古老、厚重、繁荣、混乱……这些气质,不过都只是王城的其中一面罢了,其他的气质,诸如肃穆、威严、浩瀚、磅礴……等,也完全可以用来形容这座帝国最宏伟的城池。
奥伊适时开口道:“唐恩阁下,我们到了。”
王城法斯塔尼亚,到了。
马车并没有从城门正门进入,而是从另一个专门用来供贵族马车进出的城门口进入了城内,踩在青石板铺成的宽阔大道上,“哒哒”的马蹄声轻快而响亮,唐恩望着车窗外,目光从那些正在排队等着进入王城的人身上掠过,又看向青与黑的古老城墙、看向那些表面斑驳的高大塔楼,看向那些以骄傲与昂扬姿态面对所有外来人的卫兵……
胸腔内,原本平静的心脏忽然开始不受控制地跳动,激动与兴奋逐渐流向血液各处,令少年身体一阵颤栗,不能自已。
他到来了,千年王城法斯塔尼亚。
剑的剑塔坐落于此,护剑教团的总部圣剑殿堂坐落于此;荆刺花家族与勇者家族宛如两把利剑拱卫着它,帝国王城护卫军、苍岚之翼骑士团以及王立第三骑兵团保护着它,宛如保护帝国最耀眼的明珠;美丽的琥珀湖畔,圣法兰图书馆如一位睿智的老者,安静地注视着千年来的兴盛衰亡……
这些从前遥远得仿佛隔了一个世界的词语,如今即将进入自己的命运,唐恩再次感到一种久违的悸动,就好像五年前,特蕾西亚带他去学剑的时候,他看着阿道尔山脉以及白水河离自己越来越近一样。
他默默抓住了腰间佩剑的剑柄,触感冰冷而熟悉。
少年在心底说道:我来了。
王城法斯塔尼亚,我来了。
勇者特蕾西亚,女武神芙蕾娅,以及更多更多,无论是在等待我,还是不希望见到我的人——
我来了。
* * *
一辆外表平凡无奇的马车悄悄离开皇宫,一路经过内城区、中心广场以及闹市区,最终在闹市区与王城东北部的交界处停了下来。林荫下,一名小猫人从马车敞开的车门上跳了下来,拍了拍手:“好了,就到这里吧!”
“不过,你确定,再过几条街就可以找到唐恩吗?”
她狐疑地看着那名为她驾车的金发男子:“不会是在骗我吧?”
“你已经问过很多次这个问题了。”克洛达尔有些无奈,身为负责整个王城安防工作的王城防卫军团团长,若不是苏尔特意吩咐,他怎么会给一个小小的猫人少女当车夫,更不用说是被三番几次地质疑了。
眼前的小猫人似乎真的把他当成了一名普通的护卫,说起话来毫不客气——虽然克洛达尔怀疑,哪怕她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语气肯定也还会是这幅样子。
毕竟是有两名【奇迹】强者照顾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身份之高贵已经不会逊色于任何一个国家的公主了。
给一个公主驾车,倒也不算辱没自己的身份吧?
克洛达尔这么安慰自己,然后好声好气地给她解释道:“假如情报没有出错的话,你要找的人确实已经进入了王城,现在正在往奥斯蒂萝达斯家族的府邸赶去,从这里再走三条街,你就可以看到那座府邸了。”
“那万一你的情报出错了呢?”
小猫人理直气壮地问道。
“……”
克洛达尔一时哑口无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沉默一会后,他开口道:“若是你不相信的话,我可以把你送到奥斯蒂萝达斯家族的府邸门口。”这是最稳妥的做法,然而,小猫人皱着眉头思考了一阵,居然摇了摇头:“不行!”
“我要自己一个人找到唐恩!”
这么说着,她摆了摆手,转身,朝克洛达尔指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丢过来一句:“好了,辛苦你了大叔,我会感谢你的。”
大叔……克洛达尔哭笑不得,他望着小猫人离去的背影,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没有胡须。
自己真的这么老了吗?
他想着。
另一边,小猫人轲的心情颇为不错,身后的尾巴一甩一甩,口中也不自觉哼起了不知名的曲子。
唐恩看到自己的话,会不会很惊讶呢?
应该会吓一跳吧?
那个笨蛋、白痴、大傻瓜,就是要让他吓一跳才好。
“诶嘿嘿。”
她发出得意的低笑声。
就在这时,街道旁,行人的议论声钻入了她耳中,让她的脚步下意识一滞。
那是关于勇者的议论。
时前出现的神迹般的景象,意味着勇者在经过十几天的修行后,成功得到了圣剑的第二次传承,并因此变得更加强大。这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因为以往历代勇者,哪怕天赋最好的,在第二次传承上也足足用了一个月的时间。
这似乎说明,当代勇者特蕾西亚的天赋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甚至仅次于那位初代勇者。
如此一来,封印魔王,结束战役的时间,或许会比想象中的更早到来。
和平的曙光就在眼前,所有人都兴奋不已。
轲听在耳中,却闷闷不乐,没了原来的好心情。
勇者、勇者,怎么老是勇者?
天赋好的是勇者,努力的是勇者,大家的希望是勇者,好像无论什么事情,所有人都只会想到勇者。
可他们不知道,明明有人一直跟在勇者的身后,追逐她的影子。
他的天赋或许没有勇者好,但他绝对比勇者更加努力。
亲眼见证过一切的小猫人,有资格这么说。
她心中不忿,有种冲过去对那些人说“唐恩比勇者好一万倍”的冲动,但还未等她付诸行动,一张傻傻的、呆呆的、但笑起来很好看的脸庞便出现在了她眼前。
——不要这么做。
那个人温和地对她说道。
——不能这么做。
心底有一个声音也在对小猫人这么说。
为什么?
轲这么问,心底却很清楚答案:
因为他不会高兴的。
他那么努力那么拼命,绝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比勇者强。假如小猫人只是因为这种理由而为他争论,那就只能说明她还不够了解那名少年,不够了解他心底深藏的倔强与信念。
勇者是一道光,而少年是追着光的人。
最终追上光,并且和那道光并肩同行,那才是他一直以来梦想的吧?
可是。
这样一点都不好。
轲忽然有点沮丧。
她的脚步,缓缓慢了下来。
“一点都不好……”
少女轻声嘟囔。
一想到唐恩和那名勇者并肩同行的模样,小猫人就会觉得很不甘,鼻子酸酸的,心底像有一万只猫在挠她,有种烦躁却使不出力的感觉。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街道,忽然有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驶过,马车上挂着长剑缠绕荆刺花的家徽。
小猫人猛地抬起头,她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朝思暮想,日夜期盼的那个人,距离她近在咫尺。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伸出手,想挽留那辆马车,想开口,大声喊出那个人的名字。
然后,就可以看到那个人匆忙下车,慌慌张张,被吓了一跳的模样。
那是她一直很想看到的景象。
可她没有这么做,嘴唇只是开合,连一个音节都没有说出来,好像所有话语都被她吞进了肚子里。小小的手伸出去想挽留,最后又缓缓放下,她望着那辆马车驶过拐角,逐渐消失,眼中满是惆怅与悲伤。
她想,自己又不是那道光。
* * *
马车内,闭目沉思的唐恩缓缓睁开眼,目光茫然。
心底空落落的,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怎么了,唐恩阁下?”
奥伊出声问道。
唐恩想摇头,告诉他自己没事,可忽然间,一个熟悉的身影闪电般掠过脑海。
他瞳孔收缩,猛地站起身来:
“奥伊阁下!”
“请让马车先停一下!”
少年语气惶急,奥伊不明就里,却还是照他说的做,吩咐车夫先把马车停在路边。
刚刚停下的那一刻,少年便迫不及待地冲出车厢,往来时的路奔去,风在他身畔掠过,吹起他黑色的刘海,露出那双坚定的眼瞳。
很久之前,他也曾这么坚定过。
那是他追着光的时候。
随着他的奔跑,街道两旁的景象拉成残影不断划过,很快,拐角近在眼前,少年的心也开始怦怦直跳,“噗通噗通”的心跳声如此响亮如此激动,好像有什么离开了很久的事物终于再度出现。他期待着,但同时也恐惧这只是一种错觉。
在这般忐忑心情的催促下,少年疾风般掠过拐角,喧嚣熙攘的人群出现在眼中,他唯独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心中酝酿许久的那个名字,同一时刻脱口而出:
“轲!”
那个小小的背影僵了一下,随后缓缓转过身来,唐恩看到了那张小脸上的惊愕与犹疑。
以及深深藏着的喜悦。
果然。
少年忽然想到——
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