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深很深的夜里,船只在浪涛中颠簸不定,橘黄的火焰在油灯里跳跃,好似蒙昧夜空的星辰一般,光芒温暖却微弱。
少年在床上熟睡着,狭窄的小窗外便是广袤的湖面,浪涛的哗啦声不时传来,宛如恋人的呢喃低语,如此温柔。
忽然,房间内的空气如水面一般荡开了一圈圈波纹,自那其中,银发红瞳的魔女走了出来。
她的到来,悄无声息,没有一个人发觉,哪怕是近在咫尺的少年,也依旧深陷梦乡,没有惊醒。
平缓均匀的呼吸声回荡在房间内,又像是打在魔女的心脏上,奏着余韵无穷的乐章。
魔女缓缓迈出脚步,走到床前,目光定格在少年宁静的睡脸上。
清秀的脸庞,安详中带着些许困倦,黑色的刘海稍显凌乱,随意地搭在额头上,显然平时并没有很用心地打理——这很正常,毕竟他是男孩子,平时又总是为许多事情困扰着,自然没有多余的时间来关注这些琐事。
可有的时候,琐事也是很重要的呀。
冬妮娅脑海中回想起母亲曾对自己说过的这句话。
那时她还只有五岁,和其他小孩一样调皮,经常把头发弄得乱糟糟的,像个男孩子一样。母亲每每看到她的模样,都会很无奈地摇头,然后抱着她坐在庭院里,给她梳头发。
夜空很清澈,天上有很多星星,她一颗一颗地数,却怎么也数不完。
“冬妮娅,以后要学会自己梳头发哦。”
母亲温柔地对她说道。
记忆中,那位小女孩仰起头,小脸上带着疑惑:“为什么?”
“母后不会帮我梳吗?”
女子失笑,摇了摇头:“我怎么可能一辈子都帮你梳头发呢。”
“冬妮娅,你要记住。”
“很多很多小事,你都要学会自己去做。”
“在你没有学会之前,有人会帮你做。”
“但总有一天,你会学会的。”
……
当时,小女孩懵懵懂懂,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这么说。
但现在,她发现,自己果然学会了。
学会了很多很多以前并不会的小事。
一个人梳头发、一个人看星星、一个人发呆……以及,一个人活着。
假如母亲知道了,应该也会很高兴吧?
魔女总是这么想,试图回忆起母亲温婉的笑容,但每一次,都是在记忆的剪影中模糊着,无法看清楚。
毕竟,千年的时间过去,她早就遗忘了很多以前看来很重要的事情。
唯一不会遗忘的,只有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呢,唐恩?
你会被我遗忘吗?
还是铭记于心?
魔女缓缓伸出手,帮熟睡中的少年理了理凌乱的刘海,指尖轻柔地抚过他的发梢时,有种宛如触电的感觉。
她又帮少年掖紧了单薄的棉被,把他的剑稍微放远了一点。
不要太靠近剑,不然便会被它的锋芒所伤。
她在心中说道,语气如很久之前母亲给她梳头发时一样温柔。
帮他理刘海也好,掖棉被也好,把剑放远点也好……其实,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总有一天,你也会学会的吧?
魔女注视着少年的睡脸,又缓缓收回手,向后退去,一步,两步……最终,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位置。
她看了看窗外,夜色逐渐退去,远方的地平线有一点模糊的光亮传来,天就要亮了。
她还有很重要的事必须做。
是时候该走了。
魔女转身就要离去,离开前,她扭头,最后望了一眼熟睡中的少年。
于是看到,少年安详的睡脸上,唇角边缓缓勾勒出细微的弧度。
大概,他做了个好梦。
看到这个笑容后,魔女终于不再留恋,离开了这里。
她走之后,房间内顿时变得空荡荡的,唯有少年的呼吸声还在回响。
* * *
唐恩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很久之前,还跟着特蕾西亚学剑的时候。
两人在府邸的后院,借着练习剑术的空暇聊天。
白水河奔流激荡,哗啦哗啦拍击着崖壁,阳光落下,让那棵高大的古树沐浴在一片金辉之中,稚嫩的少年仰着头,透过枝枝叶叶间的缝隙,看到了湛蓝澄澈的苍穹。
特蕾西亚就坐在他身边,呆呆的,好像在想什么。
忽然,她转过头,开口问道:“唐恩。”
“你知道骑士的礼节吗?”
少年理所当然地摇头:“不知道。”
“骑士……是什么?”
他问道,对于这个从前只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之中听说过的名词很感兴趣。
特蕾西亚笑了笑:“所谓骑士,就是以保护他人为信念,甘愿奉献自己的、伟大的人。”
“他们遵循着自己的美德,忠诚、正义、荣耀、英勇、谦卑、诚实、公正……严苛地要求自己,宽容地对待他人。”
“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人。”
唐恩眨了眨眼,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最完美的人……真的存在吗?”
“存在的!”
少女笃定地点头:“如果他们不存在的话,所谓骑士的礼节,又是从哪里来的?”
又回到这个话题上。
骑士的礼节,到底是什么?
少年疑惑地问出这个问题后,少女很认真地解释道:“就是不会拒绝任何一个有求于你的人的请求,而是以最虔诚最善意的姿态去回应他们!”
那也太滥好人了吧?
哪怕是他的敌人,也不会拒绝吗?
“当然不会!”
“因为,骑士的礼节,是谦卑而怜悯、正义而无私的。”
少女的话锋忽然一转,问道:“唐恩,假如我们现在是敌人,我邀请你与我跳舞,你会答应吗?”
少年的回答当然是否定的。
可是。
“我会答应!”
少女信誓旦旦地说道:“不信的话,我给你演示一遍。”
“你现在,伸出手,邀请我,说出共舞一曲的请求。”“而我,会用骑士的礼节来回答你!”
少年不明就里,但还是照她说的去做,他伸出手,问道:“特蕾西亚。”
“你能和我跳一支舞吗?”
虽然,我不会跳舞。
他在心底补充道。
“当然!”
少女脸上绽开甜美的微笑,她以最虔诚的姿态单膝下跪,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轻轻抓住唐恩伸过来的手,与苍穹同样澄澈的眼眸中,带着庄重与肃穆的神情:
“我很乐意!”
……
那个时候,唐恩不知道特蕾西亚说的这些东西有何意义。
但他深深记住了一点。
骑士的礼节,谦卑而怜悯,正义而无私。
哪怕面对敌人,也会心怀善意。
直到如今,奔流激荡的白水河远去,高大的古树模糊,金色的阳光黯淡……所有景象都变得遥远,唯独梦中,少年无法忘记那只手传递过来的温暖。
大概梦醒之后,也会留有温度。
* * *
水退去,黎明之光从遥远的地平线蔓延而来,第一缕晨曦透过狭窄的小窗,照在少年熟睡的脸上,他的眼皮子动了动,一会后,缓缓睁开。
入目的灿烂令瞳孔下意识收缩了一阵,于直入眼帘的光辉之中,唐恩看到清澈的水面泛着粼粼的波光,一大块一大块的金色铺陈其上,一直延伸到肉眼无法看到的边际。
少年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这美丽的一幕。
抓着棉被的手掌传来温暖的感觉,好像有谁的温度残留在上面。
是自己梦到的那个少女吗?
答案似乎显而易见,可少年隐隐觉得并非如此。
他扭头望去,却发现,一直放在身边寸步不离的佩剑,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床沿。
自己昨晚,是把米斯特里尔放在这个位置的吗?
他想着,目光闪烁,明灭不定。
几分钟后,少年下床,把剑佩在腰间,整理了一下衣着,刷牙洗漱后,离开房间,朝着甲板走去。
一路上遇到的水手与商会成员都对他侧目而视,少年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目光,没有太过在意。
来到甲板上,他发现凯洛迪早已站在船头,眺望着远方的地平线。
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凯洛迪扭头,目光落在迎面走来的唐恩身上,一瞬间闪过一丝惊讶。
唐恩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丝惊讶,于是挑了挑眉:“怎么了么,凯洛迪阁下?”
“没什么,只是觉得……”凯洛迪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今天的唐恩阁下,似乎比之前,精神了不少。”
精神了不少?
唐恩微愣,随即好似想起了什么,走到船沿,往下方望去,顿时看到,清澈的水面中倒映出一张清秀熟悉的脸庞,原本因为长时间没有打理而显得有些凌乱的刘海,不知何时已被束到了一起,黑色的头发看上去很精神,难怪凯洛迪会这么说。
可是,究竟是何时……
唐恩忽然想起了那个梦,想起了清晨棉被上残留的温度,继而想起了某一个少女。
她曾经出现过吗?
在自己未曾发觉的时候?
少年抬起头,怔怔地望着遥远的远方,目光有些怅然。
就在这时,视线中,忽然出现了陆地的影子,正伴随船只前进逐渐靠近。
随后,是宏伟的城墙、砌筑的塔楼、以及无数高大建筑共同勾勒描绘出来的城市轮廓。
隐约模糊,却又好像触手可及。
凯洛迪不知何时来到了唐恩身边:
“唐恩阁下。”
“我们到了。”
帝国历1067年8月17日,王城法斯塔尼亚,距离名为唐恩的少年,近在咫尺。
与此同时,另一处地方,巨石堆砌、桐木建造的雄壮城门下,人来人往,两名披着兜帽的男子随着人潮进入了这座历经千年沧桑的古老城池中,在他们身后,跟着一名黑发白眸的小猫人。
城内,勇者在剑塔上,面对圣剑,闭目沉思;女武神走向墓园,手捧洁白的玫瑰花。
一切即将上演。
或者正在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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