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只在巨人之湖上航行。
少年站在船头的甲板上,带着清新水汽的风迎面吹来,令他不禁舒适地眯起了眼,嘴角勾勒出一丝微笑。
虽然此去王城,前路晦暗,艰难险阻,但只要想起马上就能与特蕾西亚以及芙蕾娅重逢,他还是会打从心底感到一阵喜悦。
身后忽然传来低沉的男子声:“唐恩阁下似乎心情不错?”
唐恩下意识回过头,顿时看到,荆刺花商会的负责人,同时也是奥斯蒂萝达斯家族元老家臣的凯洛迪正迈着稳健的步伐朝他走来。
少年不禁多看了几眼他的步伐,从其中感受到了军旅的铁血之气。
即便已经离开战场很久,这位历战无数的老兵骨子里还是有一股雷厉风行的气势。
同样曾经在军队中服役过的唐恩好似回想起了很久之前的某些事情,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更加灿烂,他轻轻点头,笑着问候道:“凯洛迪阁下。”
凯洛迪亦点头回礼,同时走上前来,站到唐恩身边。
少年很敏锐地发现,他看似与自己并肩而立,实际上却有意无意中落后了自己半个身位。已经与不少贵族打过交道的唐恩心知肚明,这是贵族圈子里通用的礼节,表明自己地位较低,甘愿附缀于后的意思。
问题在于,凯洛迪是芙蕾娅的家臣,而自己也并非贵族,他何必对自己用这样的礼节呢?
少年目露疑惑,但凯洛迪却视若无睹,好像没看到一般。
既然他不愿意解释,唐恩也不会不识趣地去追问,而是把这份疑惑压在了心底。
“我听说,唐恩阁下曾经在凡纳伊的军队服役过?”
凯洛迪主动开口,打开了话题。
唐恩怔了怔,而后点头:“是的。”
凯洛迪颔首,接着问道:“您当时在军队中的指挥官,似乎就是小姐吧?”
唐恩再次点头:“是的。”
到目前为止,很正常的寒暄。唐恩知道凯洛迪并不是真的想问这些问题,只是想借此引出接下来的话题罢了。
果然,凯洛迪在唐恩回答后,很快继续开口发问:“那么,您是怎么看小姐的呢?”
这个问题让唐恩愣住了。
他还从未仔细思考过类似的问题,也从未有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
少年认真思考了一会,然后缓缓开口回答道:“在我看来,芙蕾娅应该是个……很温柔的人吧。”
“温柔?”
凯洛迪有些惊讶地看了唐恩一眼:“为什么?”
“我还以为您会说,小姐是个要强或者执拗的人。”
要强?执拗?
这回轮到唐恩惊讶了,倒不是惊讶于凯洛迪居然会毫不顾忌地评价自己的家主——实际上,身为元老家臣、看着芙蕾娅一路成长至今的他,才是最有资格评价芙蕾娅的人。
少年惊讶的是凯洛迪形容芙蕾娅的词语,无论是要强还是执拗,好像都不是什么太好的评价。
如果让他来形容的话,应该是坚强以及执着才对。
看到唐恩惊讶的表情,凯洛迪顿时明白他在想什么,摇了摇头,说道:“或许您觉得要强、执拗这样的形容不够准确,但实际上,我们都觉得,这才是最适合小姐的形容。”
“假如她不够要强不够执拗的话,恐怕也无法守住上一代家主大人留给她的这个位置吧?”
男子反问道。
唐恩恍然。
身为帝国唯二的千年世家之一,奥斯蒂萝达斯家族从不缺少残酷的内部斗争。即便直系血脉单薄,到如今只有芙蕾娅一个人,但旁系血脉却还有不少,且每一个都是在暗中窥视,野心勃勃。
想要从这些人的爪牙之下守住父辈留给自己的遗产,要强与执拗,只是最基本的要求而已。
少年默然,他发现自己还是不够了解名为芙蕾娅的少女。
“唐恩阁下,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凯洛迪解释完之后,追问道:“为何您会觉得小姐是个温柔的人?”
“或许小姐确实有温柔的地方,但我觉得……”凯洛迪沉吟了一会,选择了较为委婉的说法:“这只是其中的一小方面而已,相比小姐的其他优点,或许并不……突出?”
他是觉得自己忽视了芙蕾娅的其他优点,只选择了最不起眼的一点吗?
唐恩哑然失笑:“我的想法与凯洛迪阁下恰好相反。”
“我觉得,温柔才是芙蕾娅最难得的优点。”
“不仅是她,应该是每一个人才对。”
少年移开目光,落在船头劈开的波浪之上,水花溅起,在阳光下折射出五颜六色的璀璨光辉。
“要强也好,执拗也好;坚强也好,执着也好……这些优点,从每一个人身上都能找到,只是或多或少的问题。”
“但是,温柔却不是。”
“一个人,要在追求自己信念的道路上,会改变很多。他可以变得比之前的自己更强大,变得比之前的自己更坚定,或者变得比之前的自己更理智……然而,在逐渐变得强大、变得坚定、变得理智的过程中,想要保持自己最开始的温柔,却是很困难的。”
“有人说温柔是可有可无的品质,因为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一个混乱的时代,我们需要战斗,需要鲜血,需要拼搏。然而,他们只是把温柔等同于没有必要的软弱,而我知道,真正的温柔绝不是如此。”
“真正的温柔,应该是为了那些自己想保护的人拼命战斗,即便遍体鳞伤,也可以笑着安慰他们‘我没事’的一种精神。”
“假如非要做个比喻的话,我觉得它应该是埋藏在冰雪之下的花朵。我们需要靠冰雪的寒冷来抵抗外界的伤害,但若是有阳光照来,我们更应该让覆盖在心上的冰雪融化,以绽放出美丽的花朵。”
“芙蕾娅就是那样的人。”少年笑了笑,笑容竟有些腼腆:“她用要强与执拗作为自己的伪装,但我知道她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因为她曾经对我说过,战争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少年说的是很久之前在凡纳伊之战的时候,芙蕾娅特意对他说的那些话语。
或许芙蕾娅自己已经忘了这件事,但对于当时的唐恩来说,这却是绝难忘记的。如果没有芙蕾娅的这句话,恐怕唐恩不一定会选择教格鲁剑术,也不一定能走出同伴们的死亡所带来的惆怅与忧伤。
少女用自己独特的温柔,告诉少年战争的残酷。
凯洛迪听完唐恩的解释,怔怔地望着他好一阵子,目光复杂,许久之后,才缓缓道:“或许,您也是。”
“我也是?”
唐恩微愣,还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
凯洛迪没有详细解释,而是在说完这句话后,选择离去:“在下还有事情需要处理,请恕我先行告退。”
唐恩下意识点头,凯洛迪便直接转身离去,没有过多停留,好像他来找唐恩的目的真的只是为了询问这个问题。
只是,行走在甲板上时,男子脑海中总不经意浮现出自己离开前的场景。那时,自己对年纪轻轻却成就惊人的唐恩颇感兴趣,便借着难得的机会询问芙蕾娅,希望能从曾与他接触过的人口中得到关于他的评价。
结果,当他问出这个问题后,芙蕾娅只是微微一笑:
“你问唐恩吗?”
“你应该也知道,他很有天赋,也很强大。所有人都觉得他会有年少成名的骄傲、自信与昂扬,以他的成就,即便自负到目空一切,似乎也不是什么很大的问题。”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
“所以我觉得……”
“他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吧?”
少女灿烂地笑着。
虽然是问句,但语气却很笃定。
凯洛迪心中已经相信了唐恩的话。
以往,芙蕾娅的神情总是一副刻意装出来的平静与淡漠,为了掩盖自己心中的不安,也为了承担自己肩上的重任,她不得不这么做。直到遇到那名少年后,凯洛迪才从她脸上看到久违的笑容。
他脑海中恍惚浮现出很久之前的景象。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大概是十年前,芙蕾娅还只有八九岁的时候。
当时的家主,他发誓一生效忠的那位男子,在经历了一次激烈的战斗后,很难得地回到了位于王城中的府邸。那时,孤单了很久,终于再次见到自己父亲的小芙蕾娅很激动地扑到了他的怀中。
凯洛迪看到,男子脸上浮现出温暖的笑容。
即便已经疲乏到了极点,即便身上的伤痕还在隐隐作痛,他还是在微笑。
然后,轻轻抚摸着小芙蕾娅的脑袋,在她耳畔说道:
“我回来了。”
在该微笑的时候微笑,便是一种温柔。
然而,遗憾的是,很多人都难以做到这一点。
他们无法在保持强大、保持理智、保持坚定的同时,保持自己最难得的、最本心的温柔。
明明所有的强大、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坚定……都是从那些为了保护身边的人的温柔中衍生出来的。
前进吧,名为唐恩的少年。
早点进入王城吧。
不用思考太多,也不用顾虑太多。
只要用你的温柔,让小姐露出笑容,就够了。
男子仰起头,看到苍穹一片蔚蓝,与眼前的波浪同色。
少年站在船头,风吹过,掀起他黑色的刘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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