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漫进图书馆内，给一切蒙上了模糊的阴影。烛火燃烧，照彻整个大厅一片通明。

特蕾西亚依旧坐在桌前，呆呆地望着泛黄的纸页。

那张图片，以及图片之后密密麻麻的文字，好像一把明晃晃的利剑，刺穿了她的双眼。

字体如火焰燃烧一般优美，滚烫着作者写下它们时胸中汹涌的情绪，有好几次，特蕾西亚都觉得这些文字仿佛要活过来，像真正的火焰一般肆意燃烧，将四周的一切——包括她——焚为灰烬。

少女的手犹在颤抖，指尖轻轻抚过纸张时，那柔滑的触感竟会给她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好像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她张开嘴唇，喃喃念道：“米斯特里尔……”

未名之剑，米斯特里尔。

在此之前，特蕾西亚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可她曾经见到过。

见到过它出现在谁的手中。

那应该是一个有着黑色短发与眼瞳，笑起来很好看的男孩子。

他曾经握着这把剑，对着自己，用坚定而决绝的语气说：

“特蕾西亚·法格纳·艾因罗贝迪亚。”

“我会击败你，然后——”

“取代勇者的你！”

多么坚决的誓言，不可动摇，至今还在少女的耳畔回荡。

她与他交叉而过的人生中，只有这个誓言，最为真实，也最为悲伤。

夜色流水般蔓延，高大的书架在烛火照耀下投下一片片巨大的阴影，火光摇曳不定，阴影亦随之摇晃，摆放在书架上的书，此刻都蒙着黯淡的火光与朦胧的黑暗。

特蕾西亚抿了抿嘴，慢慢把书翻到了下一页。

“……影之勇者究竟是如何选出来的，他们彼此之间是否存在血缘上的联系，我们并不清楚。实际上，唯一能让我把这些历史上如流星般一闪而逝的天才们联系在一起的，除了他们对勇者之名的执念以外，就只有这把剑了。”

“所以，或许，这并非人的执念，而是剑的执念？”

“——无论如何，总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影之勇者总是会站在光之勇者的对立面上，但却不是魔王军那样的对立。他们有时候甚至可以并肩作战，对抗邪恶。但唯有在勇者之名的争夺上，双方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

“尽管，前者从未成功过，而后者从未失败过。”

特蕾西亚缓缓闭上眼。

她的指尖还停留在最后一句话上。

嘴角，逐渐勾勒出苦涩的微笑。

影之勇者，总是会站在光之勇者的对立面上，是吗？

为了争夺勇者之名，他们必须互相战斗，直到分出胜负。

可影之勇者从未成功过，光之勇者从未失败过。

唐恩啊。

少女心中轻叹，你总是那么倔强。

假如这是注定好的命运。

想必你也不会轻易屈服吧？

她睁开眼，怀着不知怎样的复杂心情，继续看下去。

然而，接下来的这段文字，却让她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那是一个诅咒。”

“一个与我的姓氏有着深刻的联系，但却不为人知的诅咒。”

“我追寻父母留下的记载，最终在尘封的历史中找到了一点蛛丝马迹。”

多年来，历代影之勇者——除了无人知晓的第一代以外，统统都在他们最强大的时候走向了死亡，宛如流星在最绚烂的时候迎来寂灭。”

#第二代影之勇者死于暗月骑与两名十罪信徒的围攻，第三代影之勇者死于暗之魔将、血之魔将、冰之魔将与渊之魔将四大魔将以及数万魔王军的铁蹄，第四代影之勇者死于寒渊骑、极寒之柱、嚣狂之柱的暗算……直到我写下这本书之前，第九十九代影之勇者亦已死在噬虚教派的阴谋之下。”

“是的，这是必死的诅咒，如同光之勇者最终会牺牲自己封印魔王一样，影之勇者也会在自己最强大的时候死去。但和光之勇者的牺牲相比，他们的死亡显得更加悲壮，也更加绝望——因为他们什么都没能做到。”

“仅仅是像流星一样，一闪而过罢了。”

“光芒过后，谁还会记得他们呢？”

“像记得光之勇者一样，记住阴影。”

“显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吧？”

作者在最后用不知是遗憾还是悲哀的语气写下这句话。

世人都是善忘的，哪怕百年的时间，也足以让他们淡忘许多东西。

更不要说是一闪即逝的“流星”。

特蕾西亚觉得手脚冰冷，心一点一点往望不见底的深渊沉去。

她在一片苦涩与失落中意识到：

唐恩，会死。

* * *

遥远的彼方，夜空迷蒙，月光稀疏，但星辰却很璀璨，一颗一颗亮起，汇聚成迷离的星河。

唐恩带着艾丽莎，来到旅馆后面的一片空地上。旅馆大厅的炉火熊熊燃烧，火光透过半掩的窗户照过来，让空地显得并非那么阴暗。大厅中不断传来谈笑声与嘻骂声，远道而来在此歇息的旅人们借着难得的空闲时间，发泄心中积攒的郁闷与疲惫。

往更远的地方望去，橘黄色的火光一直蔓延到夜的边际，整个乌拉达尔镇灯火通明，彻夜不寐，人间的灯火映照天上的星河，各有各的喧嚣与寂静。

唐恩在空地上站定，随即转身：“就在这里吧。”

“艾丽莎，剑。”

他伸出手，示意少女拔剑。

后者照做，不过，当她看到唐恩接着示意她进攻时，却犹豫了。

“怎么了，艾丽莎？”少年笑着说道：“没关系的，不要犹豫，朝我进攻。”

“不要忘了，你的剑术可是我教给你的。”

这一句话让艾丽莎终于坚定了进攻的想法。

是的，自己的剑术是唐恩大人教的，那么，还需要顾虑什么呢？

只需要照他说的，进攻就好了。少女深吸一口气，摆出讨魔剑术最标准的起手式。

这一瞬间，她身上的气势变了，变得凌厉锋锐，一往无前，与外表的柔和娇弱完全不同，宛如一把利剑终于出鞘，展露出自己最凌厉的锋芒。

看得出来，过去的那一年中，她所经历的大大小小无数次战斗，已经彻底改变了她的内在。

唐恩欣慰一笑，下一刻，艾丽莎已经进攻过来，她的速度很快，脚尖点着地面，几乎如同一阵疾风一般掠过空地，掀起阵阵烟尘。少女手中的剑毫不客气地指着唐恩的心脏，因为她知道，一旦进入战斗，就必须全力以赴，无论对方是谁。

虚空中隐约传来雷霆噼啪作响的声音，唐恩眼中，艾丽莎的脚步已经踩在不断闪烁的青色雷电上，借着雷霆突然爆发的力量来增幅自己的速度，这种技巧将雷之要素的刚猛化为迅捷，弥补了少女速度方面的缺陷。

只不过，这种技巧很难掌握，一般来说，需要在要素之道上专心修行数年乃至十年的人才能用得如此得心应手。似艾丽莎这般觉醒要素不过一年便能用出来的，不愧天才之名。

正当少年仔细观察艾丽莎的表现，并在心中予以点评时，少女已经来到了他身前。她并没有选择正面进攻，而是在最后的时刻来了一个突然的变向，脚踝一扭，身形便灵活地从另一个方向转向唐恩身后。

下一刻，少年察觉到后背传来一阵透骨的凉意，显然，利剑的锋芒已经将他锁定。

这一剑，如果是自己的话，绝对躲不过去！

更不要说，现在的唐恩大人还没有拔剑！

艾丽莎很笃定地这么想，可碧绿的眼眸中同时闪过一丝疑惑。

自己……真的可以那么容易战胜唐恩大人吗？

明明，自己的剑术是他教的。

“不要只为一人挥剑。”

这句话也是他教给自己的。

少女一阵恍惚，不知怎的忽然想到，在自己离开房间去找唐恩之前，坎迪丝先找到了她，还给她说了一大堆话。

她说，唐恩是个迟钝的人，和法卡斯一样迟钝。

她说，如果你不主动的话，他绝对什么也不会察觉到。

她还说，那位白夜国的二王女，好像很喜欢唐恩。

虽然只是个流言。

艾丽莎觉得，和那个传闻中高贵优雅的白夜二王女比起来，自己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丑小鸭。

唯一值得骄傲的，只有他教给自己的剑术。

可是，骄傲的到底是剑术本身，还是说是“他教给自己的”这一点呢？

而假如、假如自己在剑术上战胜了唐恩大人……

一道银芒闪过。

“当！”

金属与金属交鸣的声音清脆刺耳。

少女感到剑身上传来一股强大的力量。

她从失神中挣脱，呆呆的，看到少年单手握剑，剑锋挡在她的剑前进的方向上。

神情轻松，动作随意而自然，仿佛顺手为之，艾丽莎甚至没有看到他是什么时候拔剑，又是什么时候出剑的。

——没有假如。

少女脑海中闪过这句话。

耳畔，同时传来唐恩温和的询问：“怎么了，艾丽莎？”

“在战斗中出神，可不是什么很好的习惯哦？”

说罢，他伸出手，按在少女的小脑袋上，揉了揉那一头柔顺的粉色长发。

“要记住，挥剑的要点，不在于每一剑都倾注全部的力量。”

“而是说，每一剑都要把自己能发挥的力量运用到极致。”

说着说着，少年忽然轻笑出声。

因为他想起来，这句话还是自己最初学剑的时候，特蕾西亚教给自己的。

现在，他教给了艾丽莎。

听到唐恩的笑声，不知怎的，明明精心设计的一击被挡了下来，但艾丽莎心中却没有一点挫败感。

她的眉眼缓缓弯成月牙，脸上浮现出灿烂的笑容：

“嗯！”

少女重重点头。

因为没有假如，所以感到开心。

然而，心底深处依旧有怅然的感觉一闪而逝，

那一日，阳光黯淡的午后，黑发黑眸的少年手把手教自己学剑的场景，逐渐在记忆中凝固为泛黄的纸页。

有火焰燃起，把它烧成了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