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拉达尔是一座小镇，位于艾纳行省的边境，比邻奔腾而去的米娜西河，大部分走水路前往觉尔凡行省的旅人都会在这里在这里暂时落脚，中转休息，这使得小镇人流量很大，繁华程度远超一般的村镇，甚至有和某些城市媲美的势头。

河运与旅店是小镇经济收入的两大支柱，大部分乌拉达尔人都把自己的家改造成了小小的旅馆，用以接待远来的旅人。正因如此，唐恩一行人进入小镇的时间虽然有点晚，但还是找到了落脚的地方。

在这家名为“米娜西之家”的旅馆安顿好之后，舟车劳顿的威卡一行人还来不及休息，便急匆匆地离开了。他们分头行事，威卡带着艾拉去佣兵工会打探消息，寻找那些同样在这座小镇落脚，正要前往【剑港】伦萨斯的商队，商量同行的事情，相信那些商队应该不会拒绝一支实力强大的佣兵团的加入；法卡斯和莫尼格因为比较沉默寡言，不适合做这些事情，便被打发去购买补给，以应对接下来的旅程。

唐恩和艾丽莎则留在旅馆内，因为威卡知道他们彼此一定有许多话想说。同样留下来的还有坎迪丝，后者虽然一直嚷嚷着“我也要一起去让我也一起去法卡斯和莫尼格大叔根本不懂砍价”之类的话语，但威卡害怕她又闹腾出什么麻烦，便十分强硬地把她留了下来，还拜托唐恩和艾丽莎一定要看好她，不要让她出去胡闹。

显然，这位有着黑色短发的少女在之前的旅程中已经给其他人留下了许多特殊的回忆。

对此，唐恩除了苦笑，别无他法。

少年知道，其实威卡他们根本没有必要那么着急的，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等，【剑港】伦萨斯也不会在他们等待的时候消失。然而，这些同伴知道，他们等得起，唐恩却等不起，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少年必须在短短的一个月内赶到王城法斯塔尼亚，时间紧促，根本来不及有丝毫懈怠。

于是，他们刚刚停下脚步，便又马不停蹄地开始忙碌，正如威卡之前所说，只要唐恩需要的，他们都会尽力帮忙。这不是空话，而是他们最真心实意的承诺。

用生命换取信任、常在刀尖上起舞的佣兵，比重视纸面上的契约还要重视这种口头的承诺。

唐恩找不到阻止他们的理由，也不好拒绝这种热情，所以只能苦笑着接受，同时，在心底更加感谢他们的帮助。

时间向晚，黄昏降临，地平线上的残阳如血一般猩红，被高耸的建筑吞掉大半个身影，残余的那一点阳光透过建筑与建筑之间的空隙照进房内，顿时一片昏暗，光与影明灭不定，在房间内追逐彼此的脚步。

少年坐在床沿，轻轻地擦拭手中的佩剑，宛如抚摸恋人柔嫩的肌肤。昏黄的暮光包裹着他大半个身躯，另一半却被黑暗吞噬，他的脸庞蒙着一层模糊的光，时隐时现，看上去像是来自光明，又好像要归于黑暗。

唯有那双黑色的眼瞳，似星辰璀璨，绽放光芒，其中闪烁坚定与肃穆的色彩。

若有人看到此时的少年，或许会觉得他不是在擦拭佩剑，而是在参与什么庄严浩大的仪式。

对于唐恩来说，其实这两件事都差不多。

擦拭佩剑并非仪式，但手中的剑的确给了他一种庄重的仪式感，让他无时不刻警醒劝告自己：不要被外界影响，只需要虔诚于剑。因为，虔诚于剑的人，也会得到剑的虔诚。

“唐恩。”

“成为一名伟大的剑士吧！”

少女灿烂的笑脸在眼前浮现。

当初，用俏皮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的她，是否会想到，这几年来，自己一直都在照她说的这句话前进，哪怕遍体鳞伤，也从未改变呢？

现在想来，命运不过如此。

少年缓缓把剑举起，放到自己面前，银色的剑身宛若明镜，映照出他的脸庞，那是一张由懵懂到青涩、由青涩到成熟、再由成熟到觉悟的脸庞，或许并不出众，但却藏着一种令人难以忘怀的气质。

米斯特里尔的剑身上铭刻着来自上一个纪元摩云帝国的古老铭文，尽管并不起眼，但唐恩已数次目睹过它们散发出来的微弱光芒，心中经常猜测，若是这些铭文完全亮起，这把纪元神剑将会爆发出怎样惊艳的力量？

老爹当初把剑托付给他时，说的应该是，“灭杀星辰”。

可是。

除了法则代行人以及神秘强大的创世神明以外，谁的力量可以直达天域，灭杀星辰呢？

大概，也只是一种夸张的说法罢了。

唐恩缓缓摇头，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哐哐”的敲门声。

他精神太过集中，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有人来到了他的房间外。

少年稍微愣了一下，然后站起身，收剑回鞘，走到门前，将房门打开。

出现在门外的人，毫无疑问是艾丽莎。

昔日娇弱怯懦的小女仆，如今要素显化的强大剑士，这样剧烈而华丽的转变，只需要一年。

她是比唐恩还要了不起的天才。

不过，尽管已经是一名不大不小的强者，一年来也经历了无数次战斗，但是，在面对唐恩的时候，少女还是表现得很害羞，她脸上满是红晕，低垂着眼，不敢直视唐恩，十根手指不停地绞来绞去，显然心里很是紧张。

见她这模样，唐恩脸上不禁浮现出笑容：

“怎么了，艾丽莎？”

“找我有什么事吗？”

少年轻声问道。

“啊！”少女被吓了一跳，支支吾吾的，不知该说什么，脸上的红晕逐渐蔓延到脖颈与耳根。

唐恩更加好笑，他伸出手，习惯性地拍了拍少女的小脑袋：“到底怎么了？”

“有什么事的话，说出来吧。”

“我一定会帮你的。”不知道为什么，少女被拍头之后，反而变得冷静下来。许是找到了一年前熟悉的感觉，她的眼中掠过一丝茫然，而后是黯淡，最后才变得平静。

红晕缓缓退去，她仰起脸，与唐恩对视，目光清澈，不再害羞。

“唐恩大人——”

少女脸上浮现出灿烂的微笑，眉眼弯似月牙：“你能……再教导我一次剑术吗？”

就像，一年前一样。

她在心底默默补充了一句。

唐恩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艾丽莎使用的讨魔剑术，还是自己在得到卡尔的允许后教给她的。那个时候，自己见艾丽莎剑术天赋惊艳绝伦，不忍心放任她因女仆的身份被埋没，于是才决定教她剑术。

可是伦达城一战后，他便离去，因为路途凶险的缘故，并没能带上小女仆，而是把她托付给了风息佣兵团的同伴。这一年来，小女仆于剑道一途一直都是自己摸索前进，身为她名义上的老师，自己好像有点……太不负责任了。

就算他当初从小女仆身上看到的是自己的影子，可他也并未能像特蕾西亚悉心教导他一样去教导艾丽莎。

现在，正是他弥补过失的时候。

思绪一阵恍惚，而后唐恩收敛心神，笑了笑，点头答应道：“当然可以。”

他回头看了一眼房间，发现房间内的空间实在有限，不适合用来练习剑术。

“去外面练习吧。”

他探寻般问道。

“嗯。”

艾丽莎轻轻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唐恩觉得，现在的少女，兴致似乎没有一开始那么高？

是自己的错觉吗？

他想不通，索性不去想，走出房间，将房门带上。

“走吧。”

他笑道，然后往长廊尽头的楼梯口走去。

艾丽莎却没有动弹，她呆呆地站在紧闭的房门前，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目光茫然中带着黯淡。

少女脑海中不断掠过刚刚的画面，那个她一直憧憬仰慕，做梦都会梦见的人，像一年前一样温柔地笑着，用温和的语气和她说话，还轻轻拍着她的头，对她表达着自己的关心。

假如他的笑容他的语气他的关心，不是基于“小女仆艾丽莎”这个身份，而是基于“少女艾丽莎”，那该多好啊？

她心中遗憾，并且期盼。

没错，少年温柔的笑容，少年温和的语气，少年细致的关心，全都是为了“小女仆艾丽莎”，而不是为了她。

尽管知道艾丽莎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但潜意识里，他还是把少女当成一年前那个小女仆来照顾。

而艾丽莎想要的，绝不是这个。

她想要更多，想要少年看着她害羞的脸温柔地笑，想要少年用温和的语气夸赞她很美，想要少年在她孤独失神的关怀细心安慰……

偏偏没有。

偏偏她无法得到。

——怪自己吧。

少女在心底自嘲一笑：怪自己没有勇气直接去和他说，说自己已经长大了，说自己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仆了，说自己已经……到了可以喜欢一个人的年纪了。

明明可以说，但却没有勇气去说。

因为少女还牢记当初少年要教她学剑时对她说的那句话。

“不要只为一人挥剑。”

那时他望着窗外，夜色深邃，夜风呼啸。

自己努力仰起头，却始终看不见他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

唯一知道的是，正是这句话，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打消了自己的勇气。

——退怯着离他而去的勇气，又或是努力着更近一步的勇气。

她知道他心底一直有个勇者。

她也知道，自己不是勇者。

长廊尽头，正要下楼的少年回头喊道：“艾丽莎，怎么了？”

“……”

少女缓缓摇头，把手背到身后：“没什么。”

手腕却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了冰冷的剑柄。

那是他留给自己的剑，希望自己寻找信念，获得勇气。

可到头来，让自己失去勇气的人，反而是他。

如梦初醒。

少女觉得眼角有些湿润，但她还是使劲克制住这种感觉，脸上逐渐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我——”

“马上就过来！”

她还是没有走。

却已经把勇气抛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