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景象模糊朦胧，堆叠了无数层重影，少年黑色的瞳孔失神涣散，没有焦距，好一会儿后，才缓缓聚焦，恢复了清明。

当帐篷内简陋朴素的景象清晰地映入眼中时，少年来不及思考自己究竟身在何处，而是下意识伸出手，抓住了身旁长剑的剑柄。直到掌心传来冰冷熟悉的触感时，才松了一口气，随后将目光落到了帐篷内的另一个人身上。

那是一名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身高还不到一米七，显得娇小可爱，她有着一头柔顺的粉色长发，碧绿色的眼眸宛如翡翠清澈无暇，此时正一眨不眨，其中倒映出唐恩茫然的面孔。

少女身着轻便的皮质猎装，手掌、手肘以及膝盖这些关键的关节部位都带着护具，腰间还佩着一把长剑，虽然剑身藏在剑鞘中，但光看剑柄处精雕细刻的花纹，便足以想象出这是何等锋锐的一把剑。

唐恩乍看到这名少女，便觉得她整个人的气质在柔和中带着一股飒爽，她平时应该是个很温柔的女孩子，但唐恩相信，真的需要她战斗的时候，少女会毫不犹豫地拔剑出击，证明自己并非外表上看起来那么娇弱。

他呆呆地看着这名少女，脑海中恍惚浮现出很久之前的某些景象。

这感觉如此熟悉，就像是……久别重逢。

看到他醒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寻找自己的剑，粉发少女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黯然，但很快便消逝，她打起精神，脸上浮现出灿烂的笑容：“唐恩大人——”

“你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呢！”

没有明说，也不知道是什么没变。

唐恩听到这句话，听到少女熟悉的声音，瞳孔骤然收缩。

曾经模糊的景象彻底重合，所有朦胧的冲动在此刻尽数涌上心头，他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艾丽莎？”

少女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她眉眼弯弯，几乎弯成了月牙：“嗯！”

“好久不见，唐恩大人！”

唐恩愣愣地看着她，似乎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好一会儿后，他才将眼中的惊愕与犹疑尽数收敛，取而代之的是脸上温和的笑容：“是啊。”

“好久不见了。”

其实，并不久。

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而已。

但这一年里，他们都经历了太多的事情。

唐恩经历了雾雨迷环的梦境、经历了死雾废都的绝境、经历了大雪山群的暴雪、经历了七海之王的更生……他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以至于恍惚之间觉得时间已经流逝了十年二十年，回首望去，才发现其实近在咫尺。

艾丽莎显然也经历了很多很多事情，不然，不会从一个娇弱的小女仆变成现在这幅飒爽干练的模样。虽然那种柔和的气质没有改变，但骨子里多出来的坚强却是货真价实的。

既然两人都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那么，这句“好久不见”也就显得理所当然了。

“不过，我很好奇，为什么唐恩大人会出现在这里。”

少女眨巴着眼睛，其中满是好奇：“您不是和轲大人一起去白夜国历练了吗？我还经常听到大家在讨论您呢。怎么现在又回到了琅天，而且……”

她犹豫了一下：“还从河上漂了下来。”

从河上漂下来……唐恩干笑了一笑：“有很多很复杂的原因吧。”

其实应该说是一言难尽。

“是吗？”

大概看出了唐恩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艾丽莎很善解人意地转移了话题：“那么，轲大人呢？”

“轲大人没有陪您一起回来吗？”

“额！”唐恩语滞。

虽然转移了话题，但却问到了另一个同样敏感的问题。

少年从始至终都把轲的主动离去看成了自己的错误，在他看来，是因为自己太过迟钝的感觉，以及太过模棱的态度，才会让小猫人对自己彻底失望，失去信心，然后离他而去。

那个倔强的少女，为了保持自己心中的骄傲，毫不犹豫地消失在夜色之中，宛如一只高高在上的猫咪。她的确很渴望得到某些东西，但一旦她发现自己无法得到那件东西时，便会转身离去，从不会委屈自己待在讨厌的人身边。

或许这也是一件好事吧，起码，不待在自己身边的话，就不会受到太多伤害。

——不管是来自外界，亦或是来自少年本身。

“她有事先走了。”

唐恩目光闪烁，含糊其辞：“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

“特殊的原因？”

艾丽莎静静地看着唐恩，唇角忽而勾勒出一丝古怪的笑意。

唐恩大人，有没有曾经和你说过，你很不擅长说谎。

无论是谎言本身，还是你说出谎言时的神态……都太粗糙了。

粗糙到让人很想笑。

可发笑的时候，心中又有淡淡的哀愁。

对于轲离开唐恩的原因，艾丽莎有所猜测。早在当初看着猫人少女与少年在风雪中渐而远去的背影时，她心中便已产生了类似的预感，只是没有想到，它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毕竟，唐恩大人是个很温柔的人。

会有很多人喜欢他，也很正常吧？

自己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少女这么想着，笑容缓缓消失在脸上。

如果非要说足以让人喜欢上的优点的话，艾丽莎可以从唐恩身上找到无数个，但不知为何，她偏偏很固执地认定了“温柔”这一点。大概，当初还是一个小女仆的时候，唐恩对她露出的温暖笑容以及轻声的安慰，至今还让她难以忘怀吧。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强大的人，但能在强大的同时保持对大家的温柔的，却并不多。

“先不说这个了。”

唐恩转移话题道：“你还是先告诉我吧，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有，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这才是现在真正重要的问题。

“这个问题吗……”少女把手背在身后，歪了歪头，浅笑道：“虽然我也很想说，不过我觉得，还是让团长他们来给唐恩大人解释会比较好。”

“在此之前——”

她忽然走上前，张开双手。

唐恩楞了一下，但是没有动作。

下一刻，少女揽住他的脖颈，在他耳畔轻声道：“唐恩大人。”

“欢迎回来。”

* * *

此时，剑阁最深处的书房内。

“欢迎回来，特蕾西亚。”

站在窗前的金发男子缓缓转身，面庞古板严肃，神情不苟言笑：“闭门沉思数日，我相信你应当有所收获。”

亚回到家族后，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内，数日没有出门，连身为父亲的卡尔波加都没能在第一时间见上她的面。

特蕾西亚垂下眼帘，轻声说道：“女儿确实有所收获。”

“想明白了很多……以前并不能想通的事情。”

卡尔波加闻言，淡淡问道：“比如？”

“唐恩的坚持。”

特蕾西亚如是回答道。

卡尔波加沉默，而后微微颔首：“是吗。”

唐恩之名，他最近亦有所耳闻，因为对方最近在白夜国闯出了不小的名声，先平雁泺城之乱，激战十罪之一的深黯；而后远赴苍蓝海之战场，斩杀冰之魔将，为白夜军队大破魔王军做出了无法磨灭的贡献。

短数个月的时间内，先后得到白夜王室授予的两枚荣誉勋章，这在白夜国的历史上还是绝无仅有的第一次。

卡尔波加第一次听到唐恩这个名字，却是在更久之前——大概是五年前——的时候，那时他收到消息称，远在修斯达行省度假的特蕾西亚正在教授一名普通的少年剑术，并似乎对那名少年赋予了很大的期望。

加收到这个消息时很惊讶，因为这是特蕾西亚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如此主动靠近一个同龄的异性。

不过，当时的他忙于处理公务，所以只是稍微了解了一下，并没有太过深入地去追究。因为他相信，流淌着艾因罗贝迪亚血液的特蕾西亚拥有足够的自制力与理性，她的决定不需要别人过多干涉，哪怕那个人是她的父亲。

卡尔波加没有想到，仅仅五年过去，一切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曾经无名的少年如今在大陆上拥有不小的名声，那个教导他剑术的少女，也已经成为了注定要拯救大陆的勇者。

这便是命运的神奇之处吗？

他想着，口中却平淡说道：“还不够。”

“……”

特蕾西亚低着头，望着地板出神，没有回话。

卡尔波加也不在意，就这么看着她，并不出声催促。

许久之后，少女才缓缓开口道：“嗯。”

“还不够。”

声音低沉，金发从额上垂落，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掩住了她眼中的情绪。

这里的“还不够”是什么意思，特蕾西亚和卡尔波加都很明白。

唐恩确实已经足够优秀了，他从一名普通的人类少年成长为大陆上名声赫赫的剑士，只用了五年的时间。现在的他，假如表现出某些方面的意愿，那么，无论是各个贵族世家，亦或是护剑教团这些组织，都会很欢迎他的加入。

然而，仅凭如此就想与传承千年的勇者相提并论，甚至妄图取而代之的话，却未免有些痴人说梦。

可以想象，一旦他把自己的目标说出口，将会有多少人改变对他的评价。

在世人看来，他大可以说自己要成为【奇迹】强者，又或是要成为比北海剑圣离彻或是光之圣女等成名已久的强者更强大的人，毕竟，不管他说什么，都可以解释成年轻人的冲劲与朝气，甚至大家还会赞许他认可他。因为，根据他现在的实力与成就来看，这并非只是单纯的妄想，他拥有相应的潜力。

可若是把目标换成勇者，那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现在的他，无论再怎么努力，以勇者作为自己的目标，都只会得到同一个答案——

“不够。”

卡尔波加低声说道，湛蓝的眼眸深邃无比，宛如深海：“他还，远远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