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黑暗的一片。

冰冷的河水包裹了自己，一点一点地侵蚀着自己。伴随着河水的侵蚀，逐渐有许多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从身上剥离，然后被河水冲走。我看不到，但感觉得到，它们被冲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是我伸出手时可望不可即之处，是任何人都无法到达的角落。

至于遗失在河中的，究竟是什么，我也不清楚。

因为，光是抵抗这冰冷的河水，便已经耗费了所有力量。

脑海中时不时会掠过这样的想法：若是放弃抵抗，放任自己被河水侵蚀，那该多好。

就变成那些亡魂一样浑浑噩噩，茫然度日，或许也是一种选择。

可是，这种想法产生的下一瞬间，便会有一个声音对自己说道：不能放弃！

不要放弃！

你忘了和特蕾西亚的约定吗？

忘了你的誓言你的承诺吗？

忘了那些还在等待着你的亲人、同伴与朋友吗？

假如没有忘记，那便不要放弃！

……

我想，他说得很对。

假如我还记得他、记得他所说的这一切，那么我确实不该放弃。

可是我记得吗？

特蕾西亚……是谁？

我和她的约定，是什么？

我的誓言我的承诺、我的亲人我的同伴我的朋友，又在哪里？

为什么我想不起他们的面容、想不起他们的声音、甚至想不起他们的轮廓？

……

大概，我的确已经把他们忘了吧。

既然如此，那么，放弃是否也可以被原谅？

毕竟，我一无所知。

就在我思考这个问题时，河水忽然变得湍急，四周包裹着我的黑暗宛如活了过来，迫不及待地挤压着我，试图涌入我的体内，让我窒息。

我本能地感到厌恶，身体下意识开始抗拒。

是的，虽然意识还在茫然，但我却已经做出了抗拒的选择。

——原来，即便忘记了许多，也总有一些东西是无法忘记的吗？

我这么想着，忽然看到眼前出现了一点亮光。

很微弱，并不起眼，但在这个只有黑暗的世界里，却显得如此珍贵。

一个念头忽然浮现：那里便是我要去的终点。

没有任何理由与证据，我只是这么觉得而已。

于是，便奋不顾身地往那个“终点”游去，冰冷的河水与深邃的黑暗阻挡在我前进的道路上，它们似乎很害怕我到达那里。然而，它们越是害怕，我便越是坚决。

即便冰寒彻骨、即便黑暗遮眼、也依旧会有扑向光明的人。

时间的流逝在此时失去了意义，因为，我也不知道“时间”到底是什么——或许我把它忘了。但是没关系，最终，我还是来到了那一点光芒亮起的地方，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

一具身体。

黑色短发，双眼紧闭，面容并不算特别英俊，但却很熟悉，让我心底油然生起对他的好感。

仔细看的话，可以发现，这个人的唇角勾勒出了很浅很浅的弧度。

他在笑。

笑得很温暖，宛如阳光照拂。

——可是。

“阳光”，又是什么？

这个，我也忘了。

想不通，便索性不再去想，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具身体，好像要一直看到世界末日。

他确实是我要找的人，但我为什么要找他，他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我却全都不知道——或者应该说，我却全都忘了。

遗忘竟是如此无奈。

并且可悲。

直到此时我才会想起最初被河水冲刷走的那些东西，并因此感到一阵阵的怅然若失。

还能挽回吗？

还是说不能？

我缓缓伸出手。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确实伸出了手。

大概，是想抚摸那个人安详沉睡的脸庞。

就在此时，光芒照耀不到的地方，黑暗深处，一双眼眸悄然睁开。

血红色，是象征杀戮、破坏、吞噬、毁灭、虚无、死寂……的颜色，眼眸的主人，毫无疑问是这个世界最令人恐惧的存在，仅是通过这双眼眸泄露出来的一点点气息，便让我战栗、哀鸣，不能自己。

那双眼眸，空洞而没有情感，冷冰冰地望着我，或许祂正在思考如何处置我。

处置这个擅自闯入混沌世界的渺小爬虫。

——混沌？

我忽然想到，为什么我还记得这个名字。

我遗忘了许多很重要的东西，唯独这个，没有遗忘。

既然如此，那么，应该还有另一个名字，能够和眼前的“混沌”互相对应。

冥冥中，我预感到了什么，身躯再次战栗，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激动：

“秩……序？”

我缓缓从口中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包裹着我与他的那阵光芒，忽然间“跳动”了一下，并且，越来越亮，好像一朵微弱的火苗被加入柴薪，逐渐燃烧壮大，最终，放出了明烈而炽热的光辉，彻底照耀世界，让阴影与黑暗从此无所遁形。

纯白之光温暖耀眼，宛如潮水涌来，蔓延四处上下，点亮了所有一切。

我呆呆地望着这阵纯白的光芒，心情不知怎的，既激动，又有点失落。

原来，秩序是一道光。

是我渴望、我期盼、我追逐，但却怎么也追不上的光。

我缓缓闭上眼，将这阵秩序的光辉拒之门外，心甘情愿放逐自己到黑暗之中。

可就在这时，手却不经意间触碰到了某个冰冷的物体。

纯白之光蔓延，沐浴其中，无处不是温暖。

然而，在这阵令人心醉也令人心碎的温暖中，我却触碰到了久违的冰冷。

并非是河水那样死寂虚无的冰冷，而是更加熟悉、更加珍贵、乃至于让我恍惚失神的冰冷。

在温暖世界中，逐渐绽放的冰冷花朵……不知怎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念头。

我睁开眼，往手触摸的地方望去，然后，在自己腰间看到了一把剑。剑被包裹在剑鞘中，具体的模样看不清，剑柄乍看上去很普通，但隐约可以从上面看到黯淡模糊的铭文，像是古老的文字，在述说着谁的故事。

我的手便放在剑柄上，刚刚那阵冰冷熟悉的触感，正是因此而生。

神情一瞬间恍惚，我的脑海中掠过无数原本并不存在的画面：青草铺就的河岸边，对着自己微笑的金发少女、阳光灿烂的午后，古树下挥剑的少年、战场上肆意燃烧的烈焰、暗夜中无处不在的光芒、血色天幕下掠过的流星、古老神树中隐藏的梦境、金色天秤后那张淡漠的脸、死去的剑与他对她立下的誓言、眼中火与她因他做出的改变、她灿烂的微笑、她故作的淡漠、还有他从始至终坚定不变的信念……

不知不觉间，眼角划过一滴冰冷而温暖的液体。

我知道，自己流泪了。

因为我忘记了太多重要的东西。

甚至，连“流泪”是什么，都已经忘记。

“要想起来吗？”

有一个声音问我：“要把这些都想起来吗？”

“那可能，会是一条很艰难的道路。”

——我知道。

但即便如此，有的东西，还是不能随便忘记。

我缓缓拔出剑，将它举到自己面前。

银色的剑身，在纯白光芒的照耀下折射绚烂的色彩，其中仿佛有光芒如水流一般流过。

我看到它倒映出我的面容。

黑色的短发，黑色的眼瞳，面容不算英俊，但却熟悉，脸颊上有一道隐约的泪痕，唇角却勾勒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温暖和煦，宛如阳光。

原来，这就是我。

我把目光落在那具身体上。

——原来，你也是我。

我缓缓朝他走过去，走到他身前。

我看到那双血红色的眼眸还没有消失，祂藏在纯白光芒的最深处，宁可忍受秩序力量的折磨，也要看我如何做出选择。

因为，我接下来的选择，对祂来说，很重要。

我忽然对祂笑了笑。

不是因为我想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只是因为我想笑而已。

下一刻，我重新把视线落到了“我”的身体上。

手中之剑，缓缓举起，而后双手反握剑柄，剑尖正对着心脏。

锋芒锐利，宛如夜空星辰，闪烁廖人的寒光。

口中，轻声吐出仿佛祈祷、又仿佛预言的话语：

“我们都是为剑而生。”

“也终将为剑而死。”

剑锋落下，刺穿心脏。

那一瞬间，我听到了“噗通”的心跳声。

虽然微弱，但确实存在。

于是，我明白了：

我还活着。

* * *

风吹过寒冷的夜，黑暗蒙住了平原与树林，地平线起起伏伏，景象于阴影深处潜藏，成为模糊的轮廓，一条河流在夜色中向远方流淌。

四周静悄悄的，连一丝一毫的响动都没有，一切都沉在了最寂寥的世界里。

就在此时，一具身体，从昏暗的河底浮了上来。

那是一具人类少年的身体，因为夜色遮掩，看不清具体的面容。

若是有人看到这一幕，或许心中会感到惋惜，为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人淹死在河水之中。

可凡人不知道，生与死，皆是你自己的选择。

漂浮在河面上的少年缓缓睁开眼。

黑色的眼瞳，纳入万千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