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存在很多巧合。

有些巧合，一旦发生，便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

比如，现在。

唐恩和哈格丽丝站在小船上，大眼瞪小眼，前者表情是震惊愕然苦涩无奈的，而后者则是愧疚中带着一点点的不服气：“干、干嘛啊！”

“这么瞪着我！”

“人家又不是故意的！”

“只是因为、那东西放在船上，真的很碍事啊！”

她理直气壮地说道。

唐恩闻言，挑了挑眉。

堂而皇之地把别人的身体称之为碍事的东西，真的没问题吗？

“唔咕！”

哈格丽丝被唐恩这么看着，顿时不满，鼓起了腮帮子，很不服气的模样。

“……”

唐恩哑然，而后摇头。

真是个一点都不懂得悔改的笨蛋啊。

不过，事到如今，再说这些也已经没有用了。

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找到自己沉在往生之河中的身体。

少年心中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接受了这样的事实。

他转身，蹲下，望着眼前灰白色的河水，无数灵魂浸泡在河中，神情茫然，浑浑噩噩，不知生，亦不知死。

目光往更下方望去，却是什么也看不到，有一股黑暗挡住了视线，河流宛如猛兽深不见底的巨口，令人望而生畏。

自己的身体，就沉在肉眼无法看到的那片深邃黑暗之中。

哈格丽丝凑过来，贼兮兮地在他身旁说道：“你不要着急嘛，问题不大，大不了……我帮你下去捞上来？”

请不要把别人重要的身体说得跟沉在河底的垃圾一样。

唐恩心中吐槽了一句，然后不再理会她，只是伸出手，探入河水中。

指尖刚刚触碰到河水，便有一阵透骨的冰寒传递过来，令少年下意识打了个寒颤。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手好像消失了，再也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就好像这阵冰冷的感觉切断了他与手之间的联系。

唐恩心一凛，想收回手，却发现手已经不听自己的使唤，无动于衷地停在了那里，景象看上去像是他碰到河水后就开始发呆失神，诡异到渗人。

该死！

还是小看了往生之河的力量。

少年咬牙，加大了力道，却怎么也收不回手。

就在这时，站在唐恩旁边的哈格丽丝猛地伸出手，一把将少年的手抓住，然后拉了回来。

脱离河水的那一瞬间，冰冷透骨的感觉也随之消逝，唐恩发现自己又能感受到手的存在，能够使唤它，并不会出现之前那样的情况。

那个时候，他甚至感觉自己原本就是个失去了一只手的人！

这就是能够冲刷自我、记忆以及情感的河流的力量吗？

唐恩心有余悸地看着灰白色的河水，目光几分后怕，几分忌惮。

这个时候，后脑勺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啪！”

“额！？”

唐恩下意识捂住后脑，扭头，却看到哈格丽丝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

“怎么了？”

少年眨了眨眼。

怎么了，你不要命了吗？”少女对着他横眉竖眼，摆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质问道：“之前还没吃够苦头？居然直接把手伸进往生之河里，嫌死一次不够，想死第二次吗？”

“额，这个……”少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赶紧转移了话题：“往生之河的河水居然有那么可怕的力量，可是我看那些亡魂泡在里面，好像也不是很痛苦的样子啊？”

“废话！”

哈格丽丝白了他一眼：“那些亡魂连什么是痛苦都不知道，还怎么感受痛苦？你以为所有亡魂都和你一样特殊吗？”

“……”

又撞在了枪口上，唐恩摸了摸鼻子，颇为无奈。

仔细想想，还是不去纠结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了，他站起来，说道：“我也没办法啊，必须想办法找到我沉在河里的身体才行。”

“不是说了吗，我给你下去捞上来就好了。”

“我可是冥府的主宰。”

“区区往生之河，算什么！”

少女拍着胸脯，表示自己很厉害。

唐恩却摇头，婉拒了她的自告奋勇：“这个……还是不必了。”

“嗯！？”哈格丽丝目光顿时一凝：“你不相信我？”

“不是。”

唐恩解释道：“我只是觉得自己亲自找回来会比较好。”

“如果让其他人来帮我的话，就算能找回身体，大概也无法离开这里吧？”

少女狐疑地望着他：“真的？”

“真的。”

他很认真地说道。

说不出为什么，但心底确实有这样的感觉。

当然，也有很少一部分原因是担心哈格丽丝大大咧咧的会把事情搞砸了……真的只有很少一部分而已。

“既然你这么说，姆嗯……”

少女的目光在唐恩身上来回扫动，仔细打量着他，直到看得后者都有点发慌的时候，才收回来，而后点了点头，煞有介事地说道：“我就姑且相信你一次吧。”

姑且是什么意思啊？

唐恩隐晦地撇了撇嘴。

并没有引起哈格丽丝的注意，不然恐怕又要上来质问他了。

“那么，你决定怎么自己找到身体呢？”

哈格丽丝抱着胸问道，还刻意强调了“自己”这两个字。

“当然是下去找啊。”

唐恩理所当然地回道。

“你疯了！？”哈格丽丝顿时瞪大了眼：“真的嫌死一次不够，想再死一次？”

“没有。”

“那你还说要下去找？刚刚的苦头不够吗？一只手碰到河水就要死要死的样子，整个人都下去，你是想被河水冲走记忆和情感，变成它们一样吗？”

少女伸手，指着河水中浸泡的灵魂。

神情茫然，浑浑噩噩，不知生，亦不知死，唯有抛弃现世的一切，走向往生，才是唯一的出路。

但是。

“我会努力的。”

他微微笑道：“既然是重要的东西，那就绝不会随便让它们被河水冲走。”“这可不是努力不努力的问题！”

哈格丽丝瞪着他：“难道你以为只要自己够努力，就可以抵抗河水的侵蚀吗？”

“是啊。”

唐恩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你！”

少女顿时气极，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便气愤地跺了跺脚，转过身去，仰起头，一副不干我事的模样：“随便你了！”

“要是你真的被冲走了生而为人的那些东西，变成一个浑浑噩噩的亡魂。”

对会第一个把你送入往生。”

“让你后悔都找不到机会。”

“哼！”

她气呼呼地哼了一声。

面对她辛辣的嘲讽，唐恩笑眯眯的，没有反驳：“那就拜托你了。”

说罢，他便转身，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走到船的边缘。

小船晃荡了一下，在流淌的河水中漂漂荡荡。

虽然说着“不管你了”的话语，但哈格丽丝这会儿还是忍不住扭头，把目光落在唐恩身上。

这家伙，不会真的要下去吧？

少女着急，同时也感到些许愧疚：要是自己没有把他的身体踢下去，恐怕情况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纠结了。

虽然他的身体确实很碍事……

就在这时，唐恩忽然有了动作。

一直关注着他的少女心一紧，还以为他要跳下去了。

然而并没有。

少年只是转过身来，站在船沿，背对着河，直视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差点忘了一件事——”

他摸了摸鼻子：“其实，刚刚透过面具看到的幻象，最后的时候，上神赫兰……说了一句话。”

“虽然只有我听到了，但我觉得，她应该是说给你听的。”

“什么！？”哈格丽丝瞳孔收缩，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她……小姐说了什么！？”

少女神情急切，迫不及待。

眼中逐渐流露出从未出现过的情绪，宛如一头乞求温暖怀抱的幼兽，渴望中带着稍许畏惧。

或许是害怕，从唐恩口中听到的那句话，会和自己想象中的不一样。

但其实无需害怕。

因为，说出那句话的人，名字叫做赫兰。

上神赫兰的赫兰。

赫兰塔族的赫兰。

同时也是……冥府主宰赫兰的赫兰。

“她说——”

少年轻声开口，同时放空自己，仰面躺倒，身体朝着灰白色的河流坠去。

“以后，不要再戴着那个面具了。”

话音落下，人已消失，沉入河中，不知去向。

没有溅起一点水花。

灰白色的河水吞噬了所有，依旧静静流淌。

哈格丽丝站在原地，神情呆滞，双手紧紧捏着自己手中的半边面具。

忽而，她回过神来，匆忙跑到唐恩刚刚站立的地方，焦急地探头望去，却见河水灰白，河底深邃，布满黑暗，吞噬所有目光。

那个少年的身影，同时也被吞噬。

他真的走了。

义无反顾地投向河流，迎接自己的新生。

一如很久之前，有一个少女，义无反顾地投向河流，迎接自己的死亡。

或许，其实一切早已注定？

少女呆呆地想到。

在赫兰塔族的传说中，河流是神圣伟大的事物。

上神赫兰将天灾封印在河流之中，同时借着奔腾的流水告诫世人：不应畏惧生死，而是要坦然迎接死亡。唯有如此，生灵的命运之环才能周而复始，无限循环。秩序的希望也将在这种循环之中，生生不息。

然而，有一种人，他的命运，却不是首尾相接的环，而是一条笔直的路。

这种人没有轮回，没有来世，看上去很可悲，可实际上，他们的信念却最为坚定。

假如最后的结局已经注定，那么，过程中的选择，是否会因此而变得更加悲壮、更加决绝呢？

哈格丽丝知道，又一个无解的谜题，被人解开了。

可惜，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

“去洗净你所有的荣光与罪业吧。”

少女缓缓开口，声音很低，似自语呢喃，又似在和谁说话：

“当荣光不再属于你；”

“当罪业不再缠绕你；”

“当灵魂逃离命运；”

“当肉体摆脱束缚；”

“你将成为超越一切的人。”

“死亡即是新生。”

“而轮回——”

“孕育力量。”

这才是，真正的往生。

尾声 河水带不走的

冬妮娅离开乐土，找到哈格丽丝之时，后者正坐在船沿发呆。

在察觉到她的到来时，少女并没有如以往一样咋咋呼呼。

这多少让冬妮娅有些不习惯。

魔女挑了挑眉：“你怎么了？”

“姆？”

哈格丽丝抬起头。

直到此时，冬妮娅才惊讶地发现，哈格丽丝居然摘下了她的面具。

那个对她很重要的人留给她的面具，她寸步不离身的宝物。

黑发白眸的少女静静地看着冬妮娅，呈现在后者面前的面容比起以往戴着面具的她更加美丽，气质也是天壤之别，几乎令人怀疑是不是不同的两个人。

“没什么啊。”

哈格丽丝轻声说道。

没什么……冬妮娅自然不会相信这样的鬼话。

不过，她也不是很喜欢探究别人心事的人，所以，没有过多询问，只是稍微关注了一下哈格丽丝的变化之后，很快转移了话题：“唐恩呢？”

“他走了呀。”

少女用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她。

走了，这么快？

冬妮娅有些惊讶，她原本以为，唐恩必须花费更长的时间，才能想到离开这里的办法。

她甚至已经想好，如果少年想不出来的话，她就旁敲侧击给一些提示的。

没想到，现在却是不需要了。

那个少年的成长，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快。

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在伏断山脉的废弃神殿，被几个小小的邪教徒逼入绝境的普通少年。

因为他是天命的勇者吗？

冬妮娅想了想，然后摇头，自己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不对。

不是因为他是天命的勇者，而是因为，他是唐恩。

这是只有唐恩才能做到的改变。

绝对如此。

她这么坚信着，同时转身，就要离去。

没有和哈格丽丝打招呼，因为她觉得现在的少女需要自己一个人安静一下。

可没想到，最后一刻，哈格丽丝反而主动喊住了她：“冬妮娅！等一下！”

魔女身形一滞，停在半空，而后缓缓回过头：“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你下次见到唐恩的时候，记得帮我带一句话，姆……”

少女点着嘴唇，思考了一会，然后，脸上浮现出一如既往，单纯灿烂的笑容：“你和他说——”

“如果他敢骗我的话。”

“我绝对会让他好看的！”

“哼！”

冥府的主宰，如是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

她的神情，骄傲、自信，和那位小姐截然相反，却又好像一模一样。

冬妮娅不知道唐恩到底对她说了什么，但现在看来，大概是一件好事。

她轻轻点头：“嗯。”

转身离去。

天秤的魔女走后，哈格丽丝脸上得意洋洋的表情逐渐消失了。

她低下头，轻轻抚摸着手中的面具，开口，声音很低，被哗啦的流水声吞没：

“小姐。”

“我会等你。”

所以，你也要等我。

数百年一晃而过，往生之河带走无数亡魂，却带不走一个少女的执念。

卷末语

又到了一卷一度的卷末语时间，因为智障审核的缘故，这一章卷末语可能有些晚。

报一下本卷的情况，因为是剧情卷的缘故，基本上没有战斗，而且在填坑的同时埋了不少坑，希望读者老爷们没有因为剧情平淡而看得乏味。这一卷主要揭示了唐恩的身份，来自侍剑一族的后代，被选中的第一百代摩云勇者，与第一百代的艾因罗贝迪亚勇者形成了特殊的对应，这说明他是被命运选中的，但他又必须打破命运，不然，就无法彻底消灭魔王。

另外，本卷中提到的“旧世勇者”其实是我上一本书的主角（笑），“异乡人”通俗点说就是“穿越者”，因为他有穿越者的身份，是来自另一个宇宙的人，所以才能跳脱命运彻底消灭魔王。当然，这个道理对于唐恩也是通用的，但是至于唐恩到底是不是“异乡人”，或者他的父亲、他的先祖是不是“异乡人”，就得等到最后才揭示答案了。而且，最后，来自“另一个宇宙”的消灭魔王的关键一定会在大家的意料之外——当然，也不排除已经有读者老爷猜到了的可能。

没有看过我上一本书的读者，直接看这一部分应该也不会出现无法理解的地方，因为这一段只是为了说明一些设定而已，同理，巫女诺娅的故事也是，直接看不会有无法理解的地方。当然，真的对“旧世”的故事感兴趣的读者，也可以去看一下我的老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