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能知道自己死亡的原因，那你就能找到离开这里的方法。”

这是哈格丽丝曾说过的话，原话出自旧世巫女诺娅之口，是已经死掉的唐恩离开往生之河，回到现世的关键。

因为骤然接受了太多信息的缘故，唐恩一直没能静下来好好思考这句话的含义，对于自己死亡的原因，也是一知半解。他只记得，自己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奔腾流淌的河水、褪去色彩的虚无以及呼啸而来的巨浪。

睁开眼后，便出现在了哈格丽丝的小船上。

然而，就在刚刚与赫兰留下的半边面具对视时，他从那只空荡荡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死亡之时的景象。

他不确定自己看到的究竟是幻象还是真实，但他却冥冥中产生了一种预感，好像眼前的景象是对自己死亡时的场景的重演，因为那些景象都如此熟悉：灰雾笼罩的世界、没有生机的土地、奔腾流淌的河流、以及走向死亡的人。

除了这个“人”从赫兰塔老者塔图拉换成了那个少女外，其他的都几乎一模一样，宛如镜面的印刻。

哈格丽丝听了他的话，坐在船沿，没有动弹，只是眨了眨眼：“你说什么？”

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唐恩便又语气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说，我刚刚看到了自己死亡时的景象。”

“从这个面具上。”

他把面具递到哈格丽丝面前。

后者眨巴着眼睛，接过面具：“我怎么不知道这个面具还有这种作用。”

“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她狐疑地望着唐恩。

“没骗你，而且……”

唐恩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说道：“我还看到了上神赫兰。”

话音落下，哈格丽丝的身躯微不可觉地颤抖了一下，她的手下意识抓紧了面具，但神色却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歪了歪头，静静地盯着唐恩，轻声问道：“真的？”

“……”

唐恩本以为少女会更加激动的，现在，看到她这么平淡的反应，有些愕然。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点了点头：“真的。”

随后，便把自己刚刚看到的景象给少女讲述了一遍，对那位穿着黑色长裙的赫兰塔族少女更是着重描述。

听完他的讲述后，哈格丽丝面色不变，只是，白色眼眸中似有异彩闪烁。

她低下头，轻轻抚摸着手中的面具：“没错。”

“那就是小姐。”

少女忽而笑了，浅浅的弧度惊心动魄：“原来，她一直都在。”

“只是我没找到她而已。”

不待唐恩回答，少女便站起来，转身，望着眼前灰白色的河流。

唐恩看到她的肩膀轻轻耸动着，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他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轻声道：“对不起。”

“干、干嘛啊……”背对着他，少女吸了吸鼻子：“干嘛要对不起？明明、明明这不是你的错……吸溜、只是、只是我一直、吸溜、一直没有察觉到而已……要说错的话，应该、吸溜、应该都是我的错才对……”

她边说边吸鼻涕，声音已带上了些许的哭腔，同时伸出手，慌乱地在脸上抹着，不知道抹去了什么。

冥府的主宰，是个孤独的小女孩儿。

算上身为亡魂的那些岁月，她已经等待了漫长的数千年时间。

实际上，她并没有世人想象中那么可怕，也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乐观活泼。

她只是单纯渴望着，并等待着，仅此而已。

唐恩目露不忍，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会后，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也很想安慰这个少女，可又觉得，在这种时候，无论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时间在少女似有若无的呜咽声中流逝，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许是几分钟，许是一个小时，哈格丽丝终于停下了低声的啜泣，她擦了擦泛红的眼眶，深吸一口气后，缓缓转过身来，这时，神情已变得和最开始一样，自信、活泼、单纯而乐观。

不是故作的平静，也不是模仿那个人的恬淡，而是属于她自己的、独一无二的气质。

“你刚刚、什么也没有看到！”

她恶狠狠地瞪着唐恩，磨了磨牙齿，发出喀吱喀吱的声音：“你要是敢把这件事说出去，尤其是说给冬妮娅……哼！”

威胁之意表现得十分明显。

唐恩失笑，伸出手指，比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表示自己绝对会守口如瓶。

哈格丽丝这才满意：“这就对了。”

“可不要一时大意，做出什么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哦？”

她话中有话。

身为一个法则代行人，这么威胁一个凡人真的好吗？

唐恩无奈摇头，随即开口说道：“既然问题解决，那么，我也是时候该走了。”

“诶！？”

哈格丽丝歪头：“去哪里？”

“回现世。”唐恩说道：“有很重要的事必须去做。”

还有很重要的人在等自己。

“这样啊……可是你知道自己的死因了吗？”哈格丽丝眨着大眼睛：“诺娅大人可是说得很清楚了，只有明白死亡的原因，才能找到回去的方法。”

“想到了。”

唐恩点头：“我不是说了吗，我看到了自己死亡时的景象。只要看到当时的景象，明白自己的死因也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

“那你究竟是怎么死的？”

少女好奇问道。

唐恩摸了摸鼻子：“淹死的。”

“……”

没有说话，少女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你在逗我”。

一个要素深化级别的凡人强者，居然会被河水淹死，这简直比冬妮娅忽然喜欢上一个凡人更加惹人发笑。

看到她的表情，唐恩连忙解释道：“不是被现世的河流淹死，而是被——这一条。”

他指着承载小船晃晃荡荡的灰白色河水。

“被往生之河？”哈格丽丝若有所思。

唐恩点了点头：“我死亡的原因是被河流的巨浪吞噬，如果是普通的河流，自然不可能带走我的生命。但是，在巨浪将我吞噬的前一刻，我看到自己身边的景象都变成了另一种颜色，那种颜色，和冥府的景象很相似。”

万物褪色，归于死寂的无，毫无疑问是死亡的色彩。

“也就是说——”

哈格丽丝已经明白过来了：“其实，在你死掉之前，你就已经从现世来到了冥府，那条吞噬了你的河流，不是赫兰塔尔的往生之河，而是我们脚下这一条……如果是这样，倒可以解释你的死因。”

普通的河流当然不可能淹死一个要素深化的强者，可如果是浸泡着亡魂，冲刷自我、记忆以及情感的往生之河，那就另当别论了。

“而且！”

少女眼睛一亮，好像想起了什么：“凡人之所以不能逃脱死亡的束缚，是因为他们死后，肉体留在了现世，灵魂则来到了冥府，这中间隔着无数重界限，无法突破。但是你不一样，你是肉体连同灵魂都来到了冥府，然后在冥府这里死去的。也就是说，你只要找到自己遗落在冥府的肉体，让灵魂重归肉体，便可以突破死亡的束缚，回到现世！”

“这就是诺娅大人要表达的意思！”

她语气兴奋激动，同时又有点得意，甩给唐恩一个颇为自得的眼神，好像在说：“我帮你解决了那么大一个难题，你难道不应该好好感谢我一下吗？”

其实我也想到了。

唐恩心中腹诽，却知道这话不能说出来，不然，照哈格丽丝的性格，恐怕又会是一句“笨蛋”甩过来。

他便刻意无视了后者邀功的眼神，把话题转向了另一个方向：“你说的没错，所以，现在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到我的身体。”

身体相当于灵魂的寄宿，必须灵魂与肉体合一，才能打破死亡的束缚，成为真正的生命，回到现世。

“额！”

说到这个，哈格丽丝身躯一僵，她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得意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怎么了？”

唐恩疑惑地问道。

“没、没什么……”

少女颇不自然地扭过头。

唐恩感到奇怪，但也不是很在意，只是冥思苦想，应该如何找到自己遗落在冥府的肉体。

就在这时，衣角被扯了扯，唐恩下意识抬起头，顿时看到，哈格丽丝正做贼似的望着他，眼神游移飘忽，畏畏缩缩，见他投来目光，立刻便移开了视线，似乎很害怕与他对视。

以她的性格，这种表现，未免太古怪了吧？

唐恩挠了挠头，不知怎的，脑海中忽然产生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

是错觉吧？

他使劲摇头，想把这种预感驱赶出去。

然而，不但没有成功，反而使它愈发壮大，乃至于成为一股阴影，笼罩了心灵。

有什么很不妙的事情，正要发生。

他开口：“你——”

哈格丽丝同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的身体在哪里。”

“哪里？”

唐恩下意识问道。

哈格丽丝指着脚下：“这里。”

……

唐恩顿时沉默。

这一瞬间，有很多被遗忘的事情涌上了心头。

在黑暗中无法动弹好像被束缚的感觉、明明还清醒却无法控制身体的无奈、以及……少女的脚踢在自己身上时轻微的疼痛感。

“好碍事啊！”

正感到着急之时，少女这么说，并且踢了他一脚。

然后，“噗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沉入了河底。

下一刻，少年恢复了行动的自由，不再受到束缚。

“……”

唐恩一嘴的苦涩，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那个时候？”

是询问而非质问，因为他心里还存着万分之一的侥幸，觉得事情应该没有那么戏剧化。

然而，哈格丽丝虽然面色尴尬，但却很坚定地点了点头：“那个时候。”

她咬牙，挺了挺胸，一副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模样：

“我踢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