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之河的河水一直都是灰白色的，这种颜色，象征着残酷而平等的死亡。

生灵的亡魂便浸泡在这灰白色的河水中，浑浑噩噩，不知生，亦不知死。

死者尸骨制成的惨白小船晃晃荡荡，不知要往何处漂去。

唐恩与哈格丽丝相对而坐，后者低着头，轻轻摩挲手中的死骨船桨，而前者则静静地看着她。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一时间陷入诡异的沉默。

在少女讲完她和上神赫兰的故事后，两人就一直是这样的表现。

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不出。

心中翻涌的情绪，远远比言语所能表达出来的复杂得多。

既然言语无法把情绪表达清楚，那么，什么都不说，或许会是最好的选择。

河水哗啦流淌，声音落入唐恩耳中，显得有些虚幻，河流两岸的景象依旧像是褪去了原本色彩的图画，灰与白层叠堆积，上方则是无穷无尽蔓延的深邃黑暗。

这种完全单调的颜色组合，令人一看便觉得阴暗森冷。

一如世人口中的死亡。

可现在，唐恩已经知道，死亡并非那么恐怖的事情。

或许它意味着分离，但同时也意味着希望。

不然，前后两位冥府的主宰，也不会心甘情愿在这条河上摆渡数百年乃至数千年的时光。

死亡要把她们分开，可她们已经约好一起走向死亡。

所以，不管多么久，她们都会等待，都会寻找。

或许，这才是死亡真正的意义。

唐恩想到这里，忽然把目光落在了哈格丽丝戴着的面具上，隔着近在咫尺的距离，他看到了少女美丽精致的面容——不仅是哈格丽丝的脸，还有面具上描绘的、上神赫兰的半张脸庞。

尽管图案很模糊，但唐恩还是看到了那个温婉的笑容。

如果还是之前那个活泼天真的哈格丽丝的话，大概会和这个笑容很违和吧？

可现在的她很平静，不说话的时候，宛如一位恬淡温柔的少女，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竟与这半张面具完美契合。

明明是不同的脸庞，可唐恩觉得，他分明只看到了一个人。

赫兰走后，哈格丽丝戴上她的面具，继承她的身份，做着和她一样的事情，把自己活成了另一个她。

——没有必要。

少年心中忽然这么想到。

仅仅因为内疚或者自责，就把自己活成另一个人，并希望用这种方法抓住她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点痕迹，这种做法，完全没有必要。

只会失去原本的自己，让那个人伤心而已。

假如有一天，赫兰真的来到了哈格丽丝身边，她看到这样的哈格丽丝，也绝对不会高兴的。她会失去自己原本的笑容，用悲伤的语气说：“你不是哈格丽丝。”

等了那么久、找了那么久，出现在眼前的，却不是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何等悲哀。

唐恩直直地盯着这张面具，许久之后，他缓缓开口说道：“哈格丽丝……”

少女抬起头，纯白眼眸望着他，静静的，显然是在等他开口。

唐恩说道：“你能把面具摘下来吗？”

“……”

少女歪了歪头：“为什么？”

语气淡淡的，倒不是很生气，只是疑惑。

“为什么啊……”唐恩犹豫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把理由说出来之后，哈格丽丝会不会相信他。

不过，按照她的性子，很大可能是翻个白眼，甩一句“笨蛋”过来吧？

少年心中自嘲了一句，最终还是决定开口：

“因为我觉得……不适合你。”

他的声音并非那么有底气，因为说实话，这个理由太过牵强，甚至可以说只是他个人的感觉。哈格丽丝戴着这个面具已经有五百多年，面具上寄托着她与赫兰的美好回忆，怎么可能因为这一句话便轻易摘下呢？

所以，唐恩的心底，并没有抱太大希望。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少女在听完他的理由后，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会，然后便点头答应了：

“可以啊。”

“不行吗，那算……诶！？”少年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可以啊。”

少女用一副轻描淡写的语气重复了一遍，然后缓缓伸出手，将脸上的半边面具摘了下来。

“给你。”

她很自然地把面具递给了唐恩。

后者下意识接过，同时，愣愣地看着眼前面色平淡的少女。

在摘下的面具后，少女精致美丽的面容完全露在了唐恩眼中，虽然和之前相比并没有什么改变，却给了唐恩一种惊艳的感觉，好像被冰雪封冻的花朵，冰消雪霁之后，终于现出自己原本的灿烂。

唐恩心中觉得，不戴面具的哈格丽丝比戴着面具的哈格丽丝，美丽了许多，也可爱了许多。

因为，“自己”就是最好最美丽的姿态。

“干嘛一直盯着我看？”

少女眨了眨大大的眼睛。

“没什么。”

唐恩摇头，随即低下头，仔细打量手中的半边面具。

和之前塔图拉在地上画出来的那半个面具相比，除了图案之外，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细节上也大同小异，只是，这个面具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制成，摸起来像木头，但却很光滑，一点也不粗糙。

而且，很温暖。

抚摸着面具，宛如手掌沐浴在温泉中，令人感到一阵安心与舒适。

对于唐恩来说，他更像是看到了火焰。

掌中面具，如火焰燃烧。

少年双手捧着这个面具，将它举到自己面前，让面具的眼睛与自己对视。那一瞬间，他好像透过这个空荡荡的眼睛，看到了很多很久很久之前的景象。

目光变得恍惚，虚无深邃的灰雾逐渐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包拢了整条河流。唐恩茫然地低下头，却发现自己不是坐在船上，而是站在岸边。他的四周都是迷蒙的灰雾，可以看到的视野范围只有数十米。眼前，有一条河流奔腾流淌，灰白色的河水冲刷河岸，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这一幕，看起来，如此熟悉。

就好像，不久之前，自己也曾经见过。

他抬起头，往岸的边缘望去，却看到，一名身穿黑色长裙，身材高挑纤细的少女正站在河边，静静注视着眼前在灰雾包拢下奔腾而去的河流，有凄冷的风吹过，吹起她那一头如瀑泻落的黑色长发，漫天飘扬。

景象宛如画师手中的画，充斥着一种窒息般的美感，唐恩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他看到那个少女缓缓迈出脚步，朝着湍急的河水踏去。

看上去如此美丽娇弱的少女，却主动迎向凶暴狂野的水流，这剧烈的冲击感让唐恩下意识张开口，想阻止她：“不——”

还未等他把那句“不要”喊出口，便有一个轻柔恬淡的女子声在他耳畔响起：“无需如此。”

“汝可知死为何物？”

她问道。

唐恩愣了愣，随后，呆呆地望向河面。他看到，少女的脚步踏出，身形却并未沉入河中，反而踩着湍急的河水，静静地站立在了河面上。

刚刚的声音，便出自她的口中。

“……”

少年心中被这幅景象震撼，一时无言，少女也不在意，就这么站着，没有说话，像是在等待他的回答。

许久之后，唐恩才像是反应过来似的，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或许他可以觉得死亡是恐惧、死亡是新生、死亡是绝望、死亡是未知……但这些都只是他自己的感觉而已。在这个女子面前，他应该没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

耳畔传来少女的轻笑声。

“你知道的。”

她柔声说道：“生与死，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既然是自己的选择，你怎会不知道呢？”

说罢，少女便又迈步，走向灰雾深处，河流中心。

她的身形，逐渐模糊，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影子，只勾勒出隐约的轮廓。

生与死，都是自己的选择……听到这句很耳熟的话，唐恩瞳孔骤然收缩。

“等一下！”

他焦急地呼喊，来不及思考，迈步追赶，但却已经来不及。

来到岸的边缘时，少女已经站在了河流的中心，湍急的河水从她脚下流过，泛着灰白的色彩，那是残酷，是冰冷，也是死亡。

少年便站在岸边，茫然而无助地望着那个在灰雾深处模糊的背影。

忽然，他看到少女做了个扭头的动作。

因为有迷雾遮挡，少年看不清少女的具体面容，但却能感受到，一道温柔的目光，穿透迷雾，落在了自己身上。

少女缓缓开口：

“……”

声音隐约模糊，被流水声撕碎，传入少年耳中，已微弱到几乎无法听闻。

但少年却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去记住这一句话。

下一刻，少女回头，仰面躺倒，冰冷而灰白的河水流过，冲刷她的身体，洗净她过去所有的荣光与罪业，同时包裹着她，带着她沉入那最深邃最黑暗的世界。

如此熟悉的景象，如此相似的画面。

少年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一幕。

四周的景象好似凝固，而后开始褪色。由原本的灰与白，褪回了一种死寂的无。

不是任何一种可以用语言形容的色彩，而是在岁月流逝尘埃掩埋中覆盖、生长、茁壮又凋谢的象征，譬如朝与暮的交织、光与暗的相生、黑与白的混合、

以及……生与死的共鸣。

脚踝处传来冰冷刺骨的感觉，少年低头，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河面上，湍急的河水正在冲刷他的双足。

“轰！！！”

上游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循声望去，一道激流，呼啸而来，如千军万马奔腾，一瞬间席卷眼前，将他吞噬。

再次的熟悉感觉，少年的身躯往深邃黑暗的河底沉去。

没有重量、没有感觉、没有意识、没有自我……

让人想起了死亡。

……

“吓！”

唐恩身体陡然一个激灵，从幻象中挣脱出来。

他手中还抓着那半个面具，只是已失去了温度，不再温暖。

哈格丽丝用古怪的目光望着他：“你怎么了？”

“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发呆。”

“现在又好像一副被吓到了的样子。”

“发生了什么吗？”

她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那是只有自己才能看到的景象。

真的……只是幻觉吗？

少年回想那名少女的话语与举止，沉默了一会，而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

“我看到了。”

“我死之时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