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自我意识，记忆模糊残缺的少女的亡魂，抓着记忆中那个人的衣角，慢慢说道：
“找到你了。”
“小姐。”
那一瞬间，赫兰明白了一件事：原来，数千年的时光里，不止有她一个人在找。
她要找的人，也在找她。
她们等待着彼此，又寻找着彼此，在等待与寻找的漫长时间中，逐渐遗忘，逐渐记起。
正如赫兰所说。
一个约定，就已经足够打破生与死的束缚。
想到这里，唐恩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想法：自己与特蕾西亚之间的约定，又是否足以帮助他打破生死的束缚呢？
不止是与特蕾西亚的约定，还有与卡尔的誓约、与老爹的承诺、与同伴的诺言……
假如自己愿意为了这些约定，等待并寻找数千年的时间，那么，一定也可以做到的吧？
就和赫兰以及哈格丽丝一样。
遗憾的是，这种假设，对于他而言，太过空泛，显得没有意义。
“后来呢？”
少年轻声问道。
既然现在的冥府主宰是哈格丽丝而非赫兰，那就说明，故事到这里还没有结束，而他很想知道接下来的故事到底是怎么发展的。
哈格丽丝依旧低着头，语气低沉：“后来的事情，我都是听诺娅大人说的。”
“因为我刚刚被小姐找到的时候，还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亡魂，没有自我，虽然凭借一点点执念坚持到了小姐的出现，但记忆与情感却已经被河水冲刷走太多，所以，记不得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好像，是阿斯提普大人出面了。”
唐恩心猛地一跳。
自从诺娅给他说了秩序世界与魔王争斗的真相后，他对这位创世神明就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敬畏。
跨越万年，以整个秩序世界为棋盘布局，目的是为了彻底消灭宇宙中的混沌，这样惊人的手笔以及宏伟的目标，令唐恩为之震撼。
但除了敬畏之外，却又因为艾因罗贝迪亚勇者的缘故，多出了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
事到如今，他也无法说清楚，自己对于这位创世神明，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这时哈格丽丝忽然提到阿斯提普的存在，让唐恩想起来，当初选出法则代行人执掌法则，帮助管理秩序世界的人便是阿斯提普，同时，祂也亲手定下了法则代行人不得干涉凡世的规则。
不愿归去的亡魂……是否也属于凡世的一部分呢？
少年刚想到这一点，便听见哈格丽丝低着声说道：“秩序世界，生死轮回是不变的法则，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亡魂都不能在凡世滞留。小姐身为轮回法则的代行人，在维护生死轮回的秩序这一件事上更是责无旁贷。她背弃自己的使命，将我的亡魂从往生之河中带走，已经违背了轮回法则的本意。”
“阿斯提普大人，当时给了小姐两个选择，一个是将功补过，弥补自己犯下的错，也就是要小姐亲手将我送入轮回，洗去所有自我、记忆和情感，彻底成为来世一个陌生的人。”
少女捏紧拳头，发丝垂下，阴影掩住了她眼底的浓重哀伤：“小姐……当然不可能选择这一条路。”
确实。
如果做出了这样的选择，那么，赫兰之前数千年的等待与寻找，不就完全没有意义了。
“那另一个选择呢？”
唐恩下意识问道。
“另一个选择啊……”
少女嘴角缓缓勾勒出一丝苦笑，显然那个选择并非很能令她接受。
无法接受阿斯提普大人给她的第一个选择，所以，她问阿斯提普大人，莫非真的没有保全我的办法，只要能保全我，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她都可以接受。”
，阿斯提普大人便给了她第二个选择，那个选择，造就了现在的我。”
“你应该能猜到，那是什么选择。”
少女缓缓抬起头，从她的眼里，唐恩看到了极复杂极深邃的情绪。
他沉默地，缓缓点了点头。
想要让一个早就该进入轮回往生的亡魂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脱离了凡世，不再受普遍意义上的法则限制的法则代行人。
就像小海妖艾丽娅一样，她本是注定要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种族，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但却因为母亲的牺牲，成功以法则代行人的身份逃脱了规则的束缚。
赫兰与哈格丽丝，便重演了这一幕。
“小姐花了一千年的时间，帮助我寻回失去的自我、记忆以及情感。”
“然后，她又教我如何控制自己的力量，如何正确看待人世间的生死轮回。”
“那个时候的我，不懂得小姐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觉得，能像那样一直陪在小姐身边，就已经足够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小姐是在教我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法则代行人。”
“她早已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少女语气低沉平淡，却又带着极深的哀伤。
唐恩一时默然。
放弃法则代行人的身份，对于自己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赫兰心里应该很清楚。
可她还是这么选择了，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当她带着恬淡的微笑，手把手将哈格丽丝教导为一名合格的法则代行人时，心中究竟会是怎样的感受呢？
无奈、不甘、释然、解脱、眷恋、期盼……以及璀璨的希望。
有一种情感，浓烈到炽热，平淡到深邃。
既抗拒着，又渴望着；既迷茫着，又坚定着。
那就是赫兰与哈格丽丝之间的情感。
“小姐最后走了。”
哈格丽丝伸出手，轻轻抚摸自己脸上的半边面具，她的眼神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很久很久之前发生的事情：“按照与阿斯提普大人的约定，她把法则代行人的力量、职责以及使命全都托付给了我。”
“失去了法则代行人的身份后，小姐也同时失去了漫长的寿命，很快，她就变得衰老，乃至最终死去。”
“当时，我看着她死在我怀里。”
“我哭得很难看。”
“原本，我也可以像小姐那样，用轮回法则的力量，强行把她的灵魂留在凡世。”
“但小姐，不让我这么做。”
少女抿了抿嘴唇，眼前，好像又浮现出数百年前的场景，彼时，那位垂垂老矣的女子躺在自己怀中，她气息微弱，好像风中残烛，随时有可能熄灭，可脸上却还是带着一如既往温婉的笑容：
“哈格丽丝。”
“你会……等我吗？”
好狡猾的问题。
“真是，太狡猾了。”
她喃喃说道：“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我绝对不可能不等她。”
“却还是要这么问。”
“真的……好狡猾。”
少女捏紧了脸上的半边面具，眼中掠过痛苦和悲伤的神色。
唐恩见了，下意识想开口安慰她。但下一秒，少女却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又伸出手在眼角抹了抹，再次抬起头时，眼中的情绪已变得极为平静。
那是强作出来的平静。
她忽略了唐恩担忧的神情，继续说道：“小姐走的时候，并没有留下什么。”
“未尽的心愿也好，遗憾的事情也好，全都随着她的死亡一并被带走。”
“她唯一留给我的东西，只有这个一直被她带在身上的面具。”
少女说到这里，嘴角浮现一抹笑意：“在赫兰塔族的传说里，这个面具是神明留下来的圣物，透过这个面具，可以看到冥府与往生之河的景象。”
“但其实，这只是我和小姐做着玩的。”
“在天灾还没有出现，我们还活在现世的那时候。”
她调皮地朝着唐恩眨了眨眼，笑容变得有些得意，大概是因为那些族人把她们的玩物当成圣物供奉的缘故。可是，唐恩从这个得意的笑容中看出来的，却是无穷尽的孤独与寂寥。
冥府的主宰，是孤独的。
“那个时候，我在心里想着，小姐把这个面具留给我，不会毫无理由。”
“她一定是想借这个面具，提醒我什么。”
“会是什么呢？”
少女顿了顿，然后眯起眼：“或许，她希望我能戴着这个面具，成为真正的冥府主宰吧。”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便戴上了这个面具。”
“然后，和小姐一样，每天在往生之河上摆渡亡魂，就这样一直过了好几百年。”
“诺娅大人曾经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回答她。”
“我也在找一个人。”
她歪头，脸上浮现出灿烂的笑容，眉眼弯如月牙。
唐恩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数千年前，有一个少女戴着这个半边面具，徘徊于河上，寻找一个早该走向往生的灵魂。
数千年后，景象相似，人却换了。
原本等的人，开始找。
原本找的人，却不知道还在不在等。
她取代了她的身份，变成了她的模样，然后做着和她一样的事情。
假如，这也算是一种改变、一条道路、一个未来。
那么，它应该是悲哀到令人惶恐的改变、悲哀到令人迷惘的道路、悲哀到令人痛苦的未来……
以及这悲哀到令人绝望的命运。
即便如此，这位少女依旧灿烂地笑着，不因这种悲哀而放弃。
反而愈发执着，愈发坚定。
“我觉得我一定可以等到小姐的。”
“因为我是冥府的主宰嘛！”
她笑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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