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妮娅离去后，诺娅依旧默默地站在倒立灰塔的塔基边缘，注视眼前覆满岁月尘埃的雕像。

不知为何，脑海中忽然想起了那位冥府的主宰。

不是哈格丽丝，而是赫兰。

她与赫兰的相识，其实远早于与哈格丽丝。

印象中，那是一位脸上总是带着浅笑的温婉少女，她有着赫兰塔人典型的黑发白眸，以及纯白的肤色，长相很甜美，气质高贵优雅，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座精雕细刻的雕像，美丽圣洁，无有瑕疵。

不止是外貌，她的内在同样完美无缺，正如哈格丽丝一直挂在嘴边的温柔、善良、纯洁……人世间一切褒义的形容词都可以用来形容这名出身于小小部族的少女。

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的话，说不定会在看到的第一眼，把她认为是某个古老国度或城邦走出来的贵族小姐。

然而，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完美的少女，也曾经做过令自己深深自责乃至愧疚的事情呢？

赫兰成为轮回法则新的代行人后，她便日日夜夜划着一艘小船，在往生之河上摆渡亡魂。但诺娅知道，那不过是表面的理由而已。她这么做，只是为了寻找一个人的灵魂，用她自己的话来说，便是“弥补自己曾犯下的错”。

那个灵魂名为哈格丽丝，是如今的冥府主宰。

法忘记她与赫兰第一次见面时见到的场景：穿着黑色长裙的少女坐在一艘用死者尸骨制成的惨白小船上，面带恬淡笑意，目光温柔地注视着眼前灰白色的河水，从她的眼眸中，诺娅看到的不止是眷恋与期盼，还有深深的希望。

正是这种希望触动了她。

当时的她隐居在乐土秘境中，久不与外人接触，即便是上一代轮回法则的代行人，死神奈落，也只是知道，忘川河的上游住着一位创世神明阿斯提普都要郑重对待的伟大存在。

至于那位伟大的存在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他一概不知。

许是从赫兰身上看到了过去的影子，诺娅破天荒地打破了自己的原则，向那位少女敞开了乐土的大门。

之后，两人成为了朋友。

——算是朋友。

诺娅在旧世，曾经有两个至交好友，她们没有死于混沌的阴谋，也没有死于旧世的灭亡，而是被时间长河所带走。临死前，她们对诺娅提出了“最后的、小小的任性要求”：希望你能找到更多更多的朋友。

或许，正是因为她们的那个要求，诺娅才会让赫兰走近自己。

哪怕只近了一点点，也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要知道，在旧世，她可是淡漠到整个世界几乎无人可以靠近、无人可以了解的梦乡之主。

成为“朋友”之后，诺娅曾经问过赫兰，为什么要在往生之河上摆渡。

轮回法则的代行人的任务，仅仅只是维持人世间生死轮回的秩序而已。

即便她不去摆渡，那些亡魂也能在世界法则的帮助下进入冥府往生。

当时，赫兰笑着回答道：“因为我要找一个人。”

“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然后，她给诺娅讲了她和哈格丽丝的故事。

也是她成为冥府主宰的理由。

直到现在，诺娅回想起来，都仿佛能想起当时赫兰脸上温柔到譬如阳光照拂的笑容，浅浅的，淡淡的，令人心安。

“我呀，那个时候对哈格丽丝说，你愿意和我一起死吗？”

“她回答我，不管小姐您想做什么，我都会跟在你身边。”

“其实我早就知道她会这么回答我了，因为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傻傻的，笨笨的，谁对她好，她就喜欢谁。”

“纵使我对她说，生与死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她恐怕也理解不了，唯一清楚的事情只有自己一定在陪在她的小姐身边。”

“不过，那好像也不错。”

“我当时这么想，两个人一起走向死亡的话，即便是灵魂也可以拥抱彼此，那样就不会孤独了。”

“自古以来，死亡最令人害怕的，不就是永寂的孤独吗？”

“一旦我们拥有彼此，不再孤独，那么，死亡就不再是无法逾越的天堑。”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和她相拥，投向那条冰冷的河。”

“可是——”

她顿住，然后，语气变得低沉，声音轻柔中，仿佛藏着刻骨的寂寥：“我失约了。”

她仰起头，看到一片灰色的苍穹。

“我曾对她说过，要一起走向死亡。”

“但现在，只有她孤独一人浸泡在冰冷的河水中，茫然等待。”

“我这个说着要陪她一起走的人，反而先丢下了她。”

“这是我的罪。”

“我必须弥补。”

因为这个理由，冥府的主宰，赫兰塔族传说中的上神赫兰，划着小船，在往生之河上摆渡，期冀哪一天，可以从灰白色的河水中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

到那个时候，她一定会激动地扑上去，将对方拥在怀中，用自己温暖的怀抱，履行那个一起走的约定。

可是，往生之河中这么多亡魂，一个一个地寻找，不知要找到何时。更何况，对方或许早已走向往生，你的追寻，很有可能只是徒劳无功的举动。

诺娅这么问她，少女却笑笑，说道：“她不会走的。”

“哈格丽丝虽然有点笨、有点傻，但对有些事情，却很坚持。”

“她一定还在这条河的某处，等我出现。”

“我不能让她白白等待。”

“所以，要一直一直寻找。”

“直到找到为止。”

轻描淡写的话语，并不是倔强，只是在陈述自己的选择。

诺娅一时间默然，无话可说。

她终于还是从眼前的少女身上看到了曾经某个人的影子。

或许是自己，也或许是其他人。那之后，赫兰果然一直在寻找，她一直呆在那艘小船上，往返于往生之河两岸，摆渡亡魂，从这些亡魂中寻找昔日熟悉的面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尽管岁月的流逝对法则代行人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但她为了寻找所付出的时间还是太过漫长，以至于令人感到绝望。

幸好，绝望选择了她，她却没有选择绝望。

数千年的时光一晃而逝，终于有一天，如往日一般划着小船摆渡亡魂的赫兰，在灰白色的河水中看到了一个特殊的存在。

那是一个少女的亡魂，她的表情茫然，浑浑噩噩，与其他亡魂一样，与众不同的是，当赫兰投去目光时，她愕然发现，对方居然也扭过头，把目光定格在了她身上。

好像只是很简单的举动，但对于一个失去了自我意识的亡魂来说，却是难如登天。没有自我的亡魂，连扭头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更不要说是做出来了。

视线对上的时候，赫兰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迷茫、疑惑……以及深深隐藏的期许。

她恍惚间觉得，时空变幻，自己回到了数千年前还在现世的时候。

美好而哀伤的气氛氤氲着，缓缓将她包围。

那一瞬间，赫兰浑身战栗，不能自已。

渐迷蒙了眼眶，少女落下了自成为法则代行人以来的第一滴眼泪，她知道，自己数千年的寻觅，没有白费。

自己要找的人，一直在等。

对方要等的人，一直在找。

没有任何理由，只是因为一个单薄到近乎苍白的约定。

可是——

“约定，就已经足够打破生死的束缚了。”

“不是吗？”

赫兰带着少女的亡魂，站在诺娅面前，灿烂地笑着，笑中带泪。

她的情绪分明是极为高兴极为喜悦的，却也还带着些许的惆怅与哀伤。

因为，少女知道，哈格丽丝的亡魂，为了等到这一天，经历了多少的痛苦与折磨。

对于失去生命的亡魂来说，往生轮回、拥有来世是最大的诱惑，为了这个诱惑，他们甚至可以舍弃一切，包括自己的自我、情感以及记忆。然而，数千年的时间里，哈格丽丝却一直抗拒着这种诱惑，本能告诉她，渡过这条河，前往彼岸，你会拥有崭新的未来。可冥冥之中又有一个声音对她说：

不要放弃！

你忘了那个约定吗？

那个说好，要一直一直在一起的约定。

……

模糊残缺的记忆中，有一个温柔善良、待自己极好极好的少女灿烂地笑着，她这么说道：“哈格丽丝，要好好跟在我身边哦？”

另一个少女，比她小了一点，少了几分成熟，却多了几分活泼。

她的面目很模糊，看不清楚。

到底是谁呢？

几千年来，一直在这么想。

却始终想不起来。

直到后来，她看到有人站在小船上对自己笑，笑容灿烂中带着泪光。

于是，被封存的记忆深处，一切都动了起来，那个年纪稍小的少女重重点头，很认真地说道：“我明白了！”

“我一定会一直！一直！一直跟在小姐身边的！”

小姐……吗？

记忆不安分地跳动了一下。

很奇怪。

明明是已经死去的人、明明灵魂在河水中浸泡了那么久、明明意识已经快要消逝……可是，这个时候，还是会有一种感觉油然而生，那种感觉是，既高兴又悲伤、既期待又恐惧、既向往又茫然……如此矛盾，如此纠结。

这种感觉，名为冲动。

高兴悲伤到、期待恐惧到、向往茫然到想哭的冲动。

连心都没有的亡魂，也会想哭吗？

她不知道，只是在想：

“但是，什么是冲动呢？”

这么想着，感到疑惑。

这时，有一个声音回答她。

——冲动就是你不敢做但又很想做的事情。

——冲动就是你很想得到但又得不到的东西。

——冲动就是你渴望了很久期盼了很久等待了很久，最后……

终于等到的那个人。

原来如此。

“冲动”，是一个人吗？

那么，她应该就是我的冲动吧？

像残缺的记忆中，那个对自己露出灿烂微笑的人。

像过往的岁月里，那个许诺好，要一直在一起的人。

像奔腾的长河前，那个问自己敢不敢一起死的人。

——这就是冲动。

少女的亡魂忽然上前，抓住赫兰的衣角，歪头。

所有冲动，最终酝酿为一句话：

“找到你了。”

“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