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格丽丝带着唐恩离开了乐土秘境，回到那条小船上，但却没有划船离去，反而用古怪诡异的目光望着他。

“你和冬妮娅是什么关系？”

她忽然问道。

唐恩正坐在船沿，呆呆地凝视着灰白色的河水，看亡魂于其中浑浑噩噩茫茫然然，此时听到哈格丽丝的提问，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才犹豫着回答道：“大概……是契约的关系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什么底气。因为，少年也可以察觉到，自从雁泺城那件事后，他和魔女之间的关系就发生了极为微妙的转变，而艾丽娅的事情更是让这种转变体现得更为明显。

到了现在，唐恩已经无法把他和冬妮娅的关系说得很明白很清楚，就像他无法说清自己和特蕾西亚的关系一样。

憧憬、仰慕、眷恋、渴望、追逐、期盼、不甘、卑微……或许都有一点。

显然，哈格丽丝也不相信他的说法，她眼一眯，半边面具遮掩之下，脸上浮现出怀疑的神色：“契约的关系，我看不一定吧。”

是第一次看到冬妮娅那个冷冰冰的家伙做出那种举动，说出那样的话。”

“而且，她看你的眼神，很古怪，就好像，就好像……”

少女用手指点着嘴唇，努力思考了一阵，而后忽然一拍手掌，豁然想起：“就像小姐以前看我的眼神一样！”

小姐？

再次从她口中听到这个称呼，唐恩恍惚失神。

对于哈格丽丝来说，那位“小姐”，赫兰塔族的上神赫兰，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吧？不然，也不会每次都挂在嘴边，念念不忘。

每个人都有对自己很重要的人，即便看上去高高在上的法则代行人也不例外。

“哈格丽丝。”

少年忽然开口，低声问道：“你说的小姐，究竟是什么身份？”

“诶？”

冥府的主宰歪了歪头，如瀑的黑发倾泻落下：“小姐就是小姐啊。”

就知道她会这么回答。

唐恩心中叹了一声。

至于为什么明知会得到这样的答案，却还是要问出这个问题，他也不知道。

“不过——”

丝说道：“小姐也是上一代轮回法则的代行人，是第一代的冥府主宰哦。”

第一代的冥府主宰……这么说，哈格丽丝冥府主宰的位置，是从那位小姐手中继承过来的？

少年忽然有一种冲动，想探求这背后的故事。

他定定地看着哈格丽丝，很认真地问道：“哈格丽丝，你能和我讲一下，你和上神赫兰之间的事情吗？”

“诶！？”

少女被他突如其来的请求弄得有点懵：“为、为什么？”

“因为我想知道。”

唐恩的黑色眼瞳清澈得看不见一丝瑕疵：“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啦，只是……”哈格丽丝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不是要走了吗？”

走？

唐恩微怔，这才想起来，自己现在的任务是离开往生之河，回到现世，特蕾西亚和芙蕾娅还在王城等着他。

可是，真的就这么离去吗？

少年仰起头，看到了深邃虚无的黑暗，一切光线都被吞噬，包括心中的光芒。

他觉得，或许自己还需要一点时间冷静一下。

更何况——

“我就算想走，也走不了。”

少年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容，不知是无奈还是苦涩：“毕竟我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唔！”

哈格丽丝话语一滞，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脸上浮现出尴尬的表情。她眨了眨眼，小声安慰道：“也不要那么悲观嘛，诺娅大人不是说了吗，只要你能想起自己是怎么死的，就能找到离开这里的方法。”

要是真的能想起来就好了。

唐恩摇头，他现在唯一能回想起来的画面只有自己站在灰白色的河流之中，而后巨浪呼啸袭来，黑暗将一切吞没。

诺娅给他说的那些事太过惊人，让他从刚刚到现在一直都是惊愕与茫然的交错状态，根本没有时间好好思考自己的死因。

“没关系没关系，总会想到的，反正你的时间还有很多嘛！”

哈格丽丝还在安慰。

可少年知道，自己的时间并不充裕，甚至比预想的更加紧迫。

正如冬妮娅所说，如果艾因罗贝迪亚的勇者真的只是创世神明阿斯提普推出来拖延时间的棋子，那么，自己就更有理由更有必要去和特蕾西亚争夺这个勇者的位置——不管他是不是所谓的天命勇者。

现在的他只有要素深化，而特蕾西亚却已经可以在正面交战中斩杀魔将。

两人的差距越拉越大，同样的时间，唐恩需要花费十倍的努力才能追赶上她的步伐。

这样的追逐，怎么能说不紧迫呢？

少年缓缓叹了一口气，没有回话。

“唔姆！”

哈格丽丝看到唐恩叹气，顿时鼓起腮帮子，有些不满地说道：“这么丧气干嘛。”

“要是小姐看到了，她一定会不高兴的。”

“她说过，为了不得不面对的事情悲伤叹气的人都是笨蛋，因为那只会让关心你的人为你担忧。”

“就好比死亡，哭丧着脸面对死亡，让亲人为你哭泣，以及坦然面对死亡，让亲人为你释然，这两种选择哪种更好，不是一目了然吗？”

“可是，你们凡人却大多不明白这个道理。”

“都是一群笨蛋！”

她气呼呼地哼了一声。

唐恩怔怔的，忽然觉得这位小姐说得很有道理，但无论如何他就是接受不了。

就像他不知道命运长河之下隐藏着更深的激流，不知道在自己之前，曾有无数个流淌着摩云血脉的勇者试图取代勇者，也不知道他们的下场最终都是默默无闻的死亡……他只知道自己绝无法做到哈格丽丝说的那样，坦然面对一切。就算他能坦然，也终会有人不解，那些曾引导他期待他的人会对他很失望，他们会说：

——你怎么能这么轻易死去呢？

——最开始的信念，与之后的誓言，都已经遗忘了吗？

可是。

少年并没有遗忘。

他有些疲倦地闭上眼：“或许，你说得对。”

“不是我说的，是小姐说的！”

哈格丽丝手中抓着惨白的船桨，她看到唐恩闭上眼，看到他最后一刻眼底一闪而逝的沉重。

于是忽然开口说道：“既然你这么想知道小姐的事情，那我就给你好好说一下吧！”

“你要认真听哦！”

不待唐恩回答，她便开始讲述：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故事。”

“不知道多久之前，时间我已经忘了。”

“反正，就是很久很久之前啦！”

……

少女清脆的声音向河流下游传去。

冥冥中，潜藏在河流之底的某只恐怖而强大的存在蠢蠢欲动，用血红色的眼眸觊觎灰白色河水中浑浑噩噩的亡魂。

忽然，一个阴影从河流上方投落，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入了河中。

那东西缓缓下沉，从推攘拥挤的亡魂中穿过，最终，跌落在河底。

血红色的眼眸被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一具躯体。

人类的躯体，黑色短发，眼眸紧闭，面孔柔和，体内蕴藏着强大惊人的力量。

只能容许亡魂到来的往生之河，为何会出现一具人类的躯体呢？

血红色的眼眸闪烁了几下，随后，被封印的恐怖天灾缓缓伸出爪牙，张开巨口，试图吞噬眼前的躯体。

然而，同一时刻。

亘古磅礴的星河横亘宇宙，光辉璀璨，一颗寂灭的星辰仿佛被人注入生机，逐渐亮起。

一声冷哼，从星河最深处传来，落入往生之河的河底。

顿时，宛如遇到天敌一般，蠢蠢欲动的天灾偃旗息鼓，收缩回封印之中，不敢再有丝毫动静。

只是，这时，存在于世界上的所有混沌——无论是正在进攻秩序文明的魔王军，还是被混沌感染的异化魔兽；无论是堕落深渊的邪教徒，还是被镇压封印的天灾，都不约而同听到了一声怒吼：

——阿斯提普！！！

* * *

倒立的灰色高塔，站在塔基边缘俯瞰下方虚无世界的巫女听到了那一声似有若无的怒吼，于是轻轻皱眉。

被封印的魔王也察觉到什么了么。

所以，才会用一部分力量进行试探，虽然最终被阿斯提普制止，但为了这个，过早地暴露创世神明所在之处这一情报可不是什么太好的选择。

当然，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只希望那位少年能早点想明白自己死亡的原因，离开往生之河，不然，被封印在往生之河的天灾迟早会发现“天命勇者”的存在。到那个时候，即便拼着元气大伤的代价，魔王也绝对会出手将他留在这里。

阿斯提普的遮掩，又能维持多久呢？

巫女暗自沉思，自己已经给了那位少年足够多的提示，从今以后的道路，若他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与觉悟继续前进，只怕还是会落入命运的束缚，迎来与之前九十九代摩云勇者一样悲惨的下场。

艾因罗贝迪亚的勇者与魔王之间的争斗，也将如同一出重复的悲剧一般，无限循环，直到最古的混沌归来，争端重启，世界崩坏，法则破灭……

这是你们愿意看到的吗？

巫女心中默默问道，同时，仰起头，望向迷雾深处。

视线所及之处，几座雕像巍然屹立，轮廓隐约，面目模糊。哪怕迷雾遮掩，依然能从这些雕像上感受到一种隔绝于世界的厚重与沧桑。

可以想象，在过去的那个世界，雕像雕刻的那些人，应该都是极为伟大的存在。

可惜。

历史痕迹覆盖，岁月尘埃掩埋。

如今只有一位苟延残喘的幸存者站在这里，注目他们留存于世最后的印记。

身后，忽然传来了“咚咚”的脚步声，清脆响亮，回荡在这个死寂的世界中，显得格外刺耳。

巫女缓缓转身，看到一个人站在自己面前。

银发红瞳，面容美丽，神情清冷，目光淡漠。

天秤的魔女，去而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