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恩走在灰色的迷雾里，脑海中还回荡着临走前巫女诺娅对他说过的话。

——毫无疑问，你便是天命的勇者，也是阿斯提普布局中最关键的一环。祂寻觅万年、谋划万年，都是在为你的出现做准备。

——可能现在的你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也不会和你仔细说明。因为，唯有自己找到一切的答案，才能说你是天命的勇者。

——从你踏出脚步的那一刻起，整个世界都在关注你的一举一动。我们想知道，你将会带领秩序走向灭亡，还是灭亡后的新生？

——被命运选中，又跳出命运，那就是你。

——继续前进吧，米斯特里尔之主，用你手中之剑，为宇宙与秩序的传承带来不灭的光辉。

想到最后一句话，他的手猛地握紧剑柄，冰冷坚硬的触感并未能平息心中隐约的不安，反而更加令他惶恐。

今天，他从诺娅这里了解到的信息，太过庞大，也太过复杂。

甚至可以说，对他整个人的世界观与价值观都产生了剧烈的冲击。

突然之间成为所谓的天命勇者，背负着彻底消灭最古混沌的职责，他既茫然失落，又疑惑不解。

“为什么会是我？”

少年低声喃喃，似自言自语。

走在他身旁，银发红瞳的魔女听到了他似有若无的呢喃声，脚步顿时一滞，但很快又恢复正常。

“不能接受吗？”

她轻声问道。

唐恩微愣，随即苦笑回道：“这种事情，当然不可能很快接受。”

“就算她突然说我是被创世神明寄予厚望的天命勇者，可实际上，现在的我连成为一般意义上的勇者都很难。”

“而且，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他仰起头，头顶灰雾无穷无尽蔓延而去，如少年此刻心中的迷惘，永远不会有边际。

不知道怎么面对。

冬妮娅目光闪烁，看出了少年话语中有未尽之意。

究竟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突如其来的命运，还是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特蕾西亚？”

魔女忽然低声道：“她叫这个名字，是吗？”

唐恩怔了怔，而后轻轻点头：“嗯。”

两人同时沉默，哈格丽丝跟在他们身后，看看冬妮娅，又看看唐恩，忽然觉得他们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只是因为提到了一个名字而已。

那个叫特蕾西亚的人……哈格丽丝开始冥思苦想，她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但一时间又想不出是谁。

如果少女没有沉思，而是听了唐恩接下来的话，说不定她就会豁然醒悟。

“特蕾西亚一直都以成为勇者、拯救大陆为自己的目标，她的信念与我一样，甚至比我更加坚定。”

少年的语气低沉中带着无奈：“如果被她知道真相的话，说不定会感到很痛苦吧。”

一直以来，那位强大而善良的少女都以自己身上流淌的血脉为豪，可万一有一天，她知道艾因罗贝迪亚连续九十九代的勇者都只是为了帮神明布局拖延时间而选出来牺牲的棋子，那么，她会怎么想？

引以为豪的东西崩溃，心中的信念逝去，信仰的殿堂坍塌，那个时候的她，还能露出现在一样温暖明媚的笑容吗？

少年无法确定，所以他纠结、挣扎、犹豫、迷惘。

但其实无需如此。

魔女这么想着，开口，淡淡说道：“若她的信念真的如你所说，和你一样坚定的话，我想，这些事情是无法打击到她的。”

看似安慰的话语，其实是基于少年自身的坚定信念。

和那位现任勇者没有接触过，但她却从头到尾见证了少年成长的过程，从伏断山脉灵魂的契约到伦达城浸染鲜血的长剑、从雾雨迷环第一次面对天灾的梦境到雁泺城取代勇者的誓言……魔女从未觉得有一个人的信念可以如此坚定，坚定到令她这样的法则代行人都觉得害怕——害怕他太过倔强所带来的后果。

唐恩勉强笑了笑：“谢谢你。”

他低下头，不再说话，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有些事情，终归不是简单的安慰便可以解决的。

冬妮娅把少年迷惘失落的模样看在眼里，心一阵阵刺痛，但不知为何，又有点恼怒。

那个叫特蕾西亚的人，就真的值得你如此伤心吗？

她确实背负了堪称讽刺与悲剧的残酷命运，披在身上的荣耀与光辉也不过是痛苦的表皮，但你所要背负的、所要挣脱的命运，也不会比她更加容易。

魔女心中回想起流原山中与侍剑一族遗民的交谈，想起千年来不甘死去沉寂于历史的摩云勇者，想起唐恩的父亲在她临走前露出来的无奈而痛苦的神情……她停下脚步。

突然的举动让唐恩以及哈格丽丝都驻足。

“冬妮娅，怎么……呀！”

哈格丽丝没说完，便惊讶地捂住了嘴，却还是让那一声惊叫从口中蹦了出来。

半边面具遮掩下，少女的神色似是难以置信，又似是兴奋激动。

她缓缓向后退去，纯白色的眼眸深处，倒映出两个人的身影。

银发红瞳的魔女面容清冷，目光平淡，她一只手抓着少年的手，另一只手将少年紧紧拥在怀中。被她抱住的少年恍惚失神，瞳孔下意识睁大，其中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冬妮娅怎么……嗨呀好突然，好害羞，看不下去了……这就是小姐说的爱情吗？

亲眼见着魔女将少年拥入怀中的哈格丽丝装模作样地用手捂着自己的眼睛，但还是偷偷摸摸从指缝间打量两人的神情。

让她遗憾的是，冬妮娅的神情始终淡漠平静，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这和小姐说的爱情好像不一样啊？

冥府的主宰在心中腹诽。

冬妮娅却没有在意哈格丽丝的想法，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怀中少年的脸庞。后者亦注视着她。

两人的距离如此靠近，近到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可以从对方清澈的眼瞳中看到自己脸上细微的表情。

直到近距离端详少年的脸时，冬妮娅才从上面看到了熟悉的轮廓，一张曾经深刻脑中，但却逐渐在岁月流逝中变得模糊不清的脸庞再度浮现脑海，那张脸庞的笑容或是哭泣，曾经都近在咫尺，就和此刻一样，让她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她最年幼的弟弟，帝国三王子阿尔凡斯，他长大之后，应该长得和眼前的少年一模一样吧？

可惜，她却被自己的执念驱使，错过了那一幕，甚至错过了他的死亡，只能从侍剑一族的后人口中听到一句冷冰冰的“我赢不了命运”。

可是。

谁又能赢得了命运呢？

冬妮娅忽然换了种姿势，双手揽着唐恩的背，用侧脸对着他，在他耳畔轻声道：“有的时候，尝试着静下心来思考。”

“命运的残酷，并不能成为你迷惘驻足的理由。”

“恰恰相反，如果你真的很在意她的话，才更要努力前进。”

“用你手中的剑，取代勇者，消灭魔王，完成阿斯提普大人的布局，让勇者千年的传承落下帷幕，这与你的信念、与她的信念，都不违背，不是吗？”

少女轻抚少年的头发，动作如此温柔，竟让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缓慢而沉重地点头：“嗯。”

“那样，便是最完美的命运。”

少女唇角缓缓勾勒出一丝微笑。

自从故国覆灭之后，从未笑过的她，居然在此刻笑了。

只是，这微笑中，或许还带着些许苦涩。

让勇者千年的传承落下帷幕，这里的“勇者”，可不只是指艾因罗贝迪亚的勇者，更是指摩云的勇者。

两者都是在【先觉者】阿斯提普的布局下诞生，一明一暗，一光一影，一份荣耀，一种使命。

第一百代的摩云勇者，特蕾西亚是第一百代的艾因罗贝迪亚勇者，两人的邂逅，或许早已是命中注定。

“继续你的道路吧，唐恩。”

冬妮娅缓缓松开手，她后退两步，然后转身，背对着少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唐恩看到她眼角有一抹晶莹，湮灭在了虚无的灰雾中。

“先不要去想什么天命勇者，也不要想阿斯提普大人的布局。”

“只要朝着自己一开始的目标前进就好了。”

“哈格丽丝，你先带他离开乐土吧。”

“我还有一点事，想问诺娅大人。”

“啊？哦！”哈格丽丝从刚刚那一幕中惊醒过来，没有如以前一样计较冬妮娅命令的语气，即便迟钝如她，也已经察觉到了冬妮娅的不对劲。

有点古怪啊，有点古怪。

少女心中碎碎念叨，然后走上前，抓住唐恩的手：“走了走了！”

少年任由她拽着自己离去，目光始终盯在天秤魔女的背影上。

最后一刻，身形将要被迷雾吞噬之时，他缓缓开口道：“你也是。”

魔女没有反应。

直到哈格丽丝和唐恩彻底消失，她才回头，凝视两人离去的方向。

嘴角又浮现出一抹苦笑。

结束勇者的传承，实现自己最开始的目标，践行自己从始至终的信念，那的确是最完美的命运没错。可是，从一开始，天命的勇者便是注定要与命运背道而驰的人。

他的灵魂逃脱了命运，他的肉体亦逃脱了命运。当他整个人都处于命运之外，却还可以遥望命运的时候，他便成为了最适合解决一切问题的人。

【先觉者】阿斯提普，大概也是这么觉得的吧。

只是，神明的布局可以影响他的选择，却无法决定他的选择。

所以，祂才会安排那么多邂逅、那么多偶然，以及那么多分离。

说白了，都是为了让他在潜移默化之中产生一个想法：

成为勇者。

你希望的、你渴望的、你盼望的，都在这个答案之中。

天命的勇者啊。

更靠近命运一点吧。

然后。

更远离命运一点吧。

魔女收回目光，朝着迷雾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