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唐恩曾经来到过的地方。

灰色的迷雾像是永远存在，把这片天地笼在了朦胧与模糊之中。它无休止地蔓延着，好像要一直蔓延到世界的边际，而若是世界没有边际，那它便会一直延伸。

行走于这片灰雾中，唐恩失去了自己的五感，除了与自己近在咫尺的哈格丽丝外，其他的什么都无法听到、看到或者感觉到。好像有一张巨大的幕布，遮断了他与现世之间的联系。这是之前从未出现过的情况，存在于这片秘境中的迷雾，比起笼罩赫兰塔尔千年未散的雾气来说，更加令人感受到一种深邃空洞的虚无感。

如果无人带领的话，擅自闯入这里的人，终将在这片迷雾中迷失方向，逐渐遗忘自我，乃至被世界遗忘。

幸好，唐恩并非独自一人进入此地。

“抓紧我的手，不要走丢了。”

哈格丽丝走在前面，碎碎念叨。

她一只手抓着自己寸步不离身的死骨船桨，另一只手则抓着唐恩的手，领着他在灰雾弥漫的秘境中前进。

少年的表情有点无奈：“这句话，你已经说了很多遍了。”

她把自己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吗？

“可你是个笨蛋呀。”

哈格丽丝扭头，眼睛一眨一眨：“不看好笨蛋的话，笨蛋就会随便乱跑，让人担心。”

“这是小姐对我说过的话。”

她挺了挺胸，显然把这位小姐说的话当成了至理名言。

不过，唐恩觉得，那位小姐说这句话时，话中的“笨蛋”多半是指眼前的少女。

“好了好了，别废话了，走吧。”

“诺娅大人还在等我们呢！”

少女拉着唐恩，迫不及待往前走。

被剥夺了五感，看不到也感受不到外界动静的唐恩，只能任由她拉着自己，往迷雾深处走去。

抓着少女小小的手掌时，掌心传来的触感是冰冷的，这倒是让他有点惊讶，眼前的少女似乎并非血肉之躯。不过一想到她的身份，唐恩顿时也就释然。

真要说起来的话，现在的自己也不是血肉之躯呢。

少年心中自嘲一笑，这时，脑海中忽然间想起了什么，有一道灵光掠过，但却是倏忽即逝。

唐恩想捕捉那道灵光，但怎么也抓不住，心中顿时空荡荡的，感觉自己错过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至于到底是什么，他却无法说清楚。

算了。

他摇头，将遗憾失落的情绪从自己脑海中甩出去。

一名合格的剑士，不应当被情绪所主宰。

就这样往前走了很久——不知道是多久，可能是一个小时，也可能更久，因为乐土秘境内的法则与外界完全不同，哪怕和往生之河相比都截然迥异，所以唐恩无法用自己的感觉来判断时间的流逝。

“到了！”

哈格丽丝兴奋地嚷道。

第三次说出这两个字。

前面两次都不能算数，唯有这一次才可以真正说是到了。

因为，唐恩要见的人，就在迷雾最深处等着他。

少年深吸一口气，本想平复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却冷不防被少女一拉，踉跄着脚步，往前走去。

“磨蹭什么呢，快走吧！”

哈格丽丝说道。

唐恩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真是个雷厉风行的少女。

又往前走了几步后，眼前豁然明亮。

并不是说那些浓厚的灰雾消散了，事实上，它们一直都弥漫在四周，一路走来，唐恩总会感觉自己是踩在虚无上前进。

这里的明亮是指，唐恩忽然间恢复了自己的五感——听觉、嗅觉、触觉、感觉……以及最重要的视觉，都在这一刻回到了他身上。这让他终于有机会仔细观察自己所处的环境。

到，眼前除了弥漫的灰雾之外，还多出了一个庞大朦胧的黑影，它高高地飘浮在秘境的上空，即便隔着一层迷雾，唐恩依旧能从其上感觉到一种古朴与厚重，这也是他在这片秘境见到的第一件除了迷雾外的事物。

“那是——”

他张开口，目光有些犹疑。

“是灰塔。”

哈格丽丝边走边回答道：“诺娅大人就在上面，当然，冬妮娅也在。”

灰塔？

唐恩心中疑惑，跟在哈格丽丝身后，向着那庞大的黑影走去，逐渐靠近了它。当他们终于走到黑影的正下方时，唐恩才明白，为什么它会被称之为灰塔。

因为，这个黑影就是一座用灰色的巨大石块堆砌建造而成的高塔，它的外表看上去宏伟壮观，并不比唐恩见到的任何一座建筑物逊色，只是，高塔上却始终萦绕着一种颓废与破败的气息，宛如从灾难中幸存下来，屹立在废墟之中，令人一见，便心生孤独与萧瑟之感。

最让唐恩感到惊愕的是，这座高塔居然是倒立的！

并非为外力所操控，高塔就这样倒立于虚无深邃的灰色迷雾中，却不会让人有突兀的感觉，仿佛天生如此。唐恩抬头往上看时，总会觉得，高塔倒立的塔尖似乎就指着自己的心脏，这让他的呼吸下意识放缓了许多。

“这感觉……不太好啊。”

少年抚摸着自己的心脏。

即便隔着老远的距离，依旧会有一种要被刺穿心脏的错觉。

“正常。”

丝撇了撇嘴：“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是这样，诺娅大人说这是灰塔基于梦乡产生的性质，在曾经的那个世界，它甚至可以影响到每一个秩序生命。不过旧世消亡后，梦乡法则与新世界的法则产生了冲突，导致它只能在乐土秘境中生效……她说了一大堆类似的话，但我没记住，也不感兴趣。”

少女的语气理直气壮，倒是蛮符合她性格的。

唐恩心里腹诽，口中则问道：“那我们该怎么上去？”

哈格丽丝瞥了他一眼：“当然是走上去啊。”

“……”唐恩沉默，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但他很快明白了哈格丽丝所说的“走上去”是怎么回事了。少女依旧拉着他的手，在倒立高塔的阴影覆盖下，踩着弥漫的灰雾，直接朝着高空之上走了上去。

这些没有形体的灰雾，在这一刻居然好像有形有质的台阶一般，搭建出一条通往高塔最上方的道路。

唐恩不禁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一幕。

——不要以凡人、以这个世界的眼光去看待乐土秘境中的一切。

他想起进入秘境之前哈格丽丝对他说过的话。

当时少年还不太明白，以为最多和往生之河的奇怪景象一样，可现在看来，这里的古怪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灰雾凝聚实体，把无形之物化为有形，这可不是简单的扭曲法则就能做到的。

两人踩在灰雾上，一路向上，越过高塔时，唐恩可以很清晰地看到高塔灰色表面覆盖的细碎裂痕，从这些裂痕中，他感受到了一种亘古沧桑的感觉，那是比时间的流逝更加厚重深邃的沧桑，宛如烈火焚烧后留下的灰烬，灼热中透着冰冷。

少年竟不禁有种想触摸这座灰塔的冲动，好像他从其中感受到了谁的呼唤。

但哈格丽丝及时出声，把他从这种冲动中唤了回来：“笨蛋，你在发什么呆呢？”

“我看到了诺娅大人了，还有冬妮娅！”

她嚷嚷道。

唐恩闻言，顿时无心关注其他的事情，连忙抬头，正好看到，眼前是一片不断向前延伸的灰色平台，用无数巨大的石块堆砌而成，看上去像是高塔的塔基。不过因为高塔倒立的缘故，这里反倒成为了塔顶。

塔基的边缘，有两名少女面对面站立，彼此之间的距离不过三四米。

其中一名，灰发灰眸，面容清冷，身着麟泷古国风格的巫女服，脚踩木屐，腰佩香囊，手腕上戴着兽齿项链，手中则提着一盏宫灯，但宫灯内却没有火焰燃烧。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脖子上缠绕的红色围巾，看上去足足有两三米长，没有风，但却静静飘扬着，流泻出来的红色宛若燃起了一朵鲜红的火焰，在灰色的世界里显得如此鲜艳，格格不入。

看到这位少女的那一刻，唐恩立刻便想起来，这是之前自己经历了雁泺城之乱后，在梦境中遇到的那位少女。

也是此行的目标，旧世巫女诺娅。

另一位少女银发红瞳，身姿绰约，察觉到唐恩和哈格丽丝到来后，立即投来探寻的目光。

自然便是冬妮娅。

唐恩注意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被哈格丽丝抓着的手上时，似乎皱了皱眉。

“哟，冬妮娅！”

哈格丽丝不知道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总之她松开手，大大咧咧地朝着冬妮娅打招呼道：“我把人带过来了。”

“啊，诺娅大人！”

她冲上前，从面无表情的冬妮娅身旁走过，来到巫女身旁，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唐恩没有去关注她，只是把目光落在冬妮娅身上。

后者亦投来目光。

两人对视，少年从魔女纯粹如红宝石一般的眼眸中看到了极为复杂的情绪，纠结、犹豫、茫然、担忧……以及些许的无奈。

唐恩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

正如他不知道少女曾去过流原山，见到了侍剑一族的后人一样。

这两者之间，存在着必然的联系。

可惜，他都不知道。

——你不该在这时候来的。

魔女看着茫然无知的少年，心中叹了一口气。

——早一点来，或者晚一点来，都无所谓。

——但是。

——现在不行。

耳畔，恍惚传来旧世巫女淡漠空洞的声音：

“外界的少年、米斯特里尔之主、逃脱长河束缚之人，以及天命的勇者。”

“你终于来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