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格丽丝那声“到了”说出口后，唐恩看到河岸边追逐小船不断奔跑的噬魂兽同一时刻全都消失了。

是真正的“消失”，极为突兀，没有一点预兆的，视野中便失去了那些吞噬灵魂的混沌魔兽的踪影。唐恩没有感受到一点力量的波动，就好像四周的景象是一幅画，而那些噬魂兽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画上“抹去”，擦除得一干二净，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他睁大了眼，惊愕不解：“这是……怎么回事？”

“哈？什么怎么回事？”

哈格丽丝不解地反问。

她划船的动作慢了下来，大概是因为那些噬魂兽消失了的缘故。

唐恩指着空荡荡的河岸：“那些噬魂兽，怎么突然不见了？”

“噫？”

哈格丽丝眨巴着眼睛：“你是笨蛋吗？”

“额？”

唐恩被她的反问给问住，不知道怎么回答。

眼前的少女似乎很喜欢称呼别人为笨蛋。

“我刚刚说了呀，我们到了。”

“现在我们所在的地方，已经很靠近诺娅大人所在的乐土秘境。”

“那些恶心的家伙不敢挑衅诺娅大人的威严，所以就狼狈逃窜了。”

哈格丽丝用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解释。

狼狈逃窜，她管刚刚那种诡异的现象叫“狼狈逃窜”吗？

唐恩张了张口，却忽然想起哈格丽丝先前对他说，外界的法则在往生之河大部分不适用，所以不能用凡人的眼光去看待这里的一切，便又闭上了嘴。

少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显然不能理解他的言语和举止。

“古怪的家伙。”

嘴里小声嘀咕道。

这还是唐恩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得到这样的评价。

要说古怪的话，眼前的赫兰塔少女，比自己古怪多了吧？

他有些头疼，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些事情的时候，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问清楚。

“那个，哈格丽丝阁下，你刚刚说我已经死了，是吗？”

他小心翼翼问道，生怕一不小心又从这位少女口中得到“笨蛋”的称呼。

不过显然不能避免。

“真是无可救药的笨蛋。”

哈格丽丝没好气地回答道：“你要是没死，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可是我和天秤的魔女阁下签订了契约，如果我死了的话，灵魂应该会……”

“你是说冬妮娅啊。”少女打断了他的话，同时停下划船，纯白眼眸定格在他身上：“她就在乐土秘境，而乐土秘境在往生之河的上游，所以，你死了之后，灵魂才没有被河水淹没，而是出现在了我的船上。我现在就是要带你去找冬妮娅。”

“那个契约也保护了你，不然的话，你早就变得和他们一样了。”

少女努嘴，示意河水中浸泡的那些灵魂。

唐恩顿时纠结，一方面是因为当初迫不得已签订的契约如今却成为了自己的保护伞，另一方面则是因为……

“我真的死了啊。”

他喃喃道：“可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呢。”

少年想起了自己取代勇者的誓言，想到了之前和芙蕾娅的约定，想到了许许多多还在等待自己的同伴，顿时有些惆怅。奇怪的是，除了惆怅之外，居然没有更深的情绪，比如自责，愧疚，又或是悲哀，伤心。

对于一个早已做好准备，随时都能迎接死亡的人来说，死亡本身并非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而且，在这之前，赫兰塔老者塔图拉也对他说过，感受死亡，超越死亡，才能体会到凡人的界限。

自己或许正走在这样的道路上吧？

他心中这么想，却没有注意到，停止了划船的哈格丽丝正抓着惨白色的船桨，静静地望着他，眼中满是犹豫与纠结，像是有什么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该不该说。

这种纠结一直到唐恩轻叹一口气，脸上浮现出无奈却又释然的表情后，才终于有了个结果。少女咬牙，摆出一副豁出去了的模样，开口道：“其实，你虽然死了，但也还没有死。”

唐恩下意识扭过头：“什么意思？”

虽然死了，但也还没有死……哪有那么古怪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啊。”

哈格丽丝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没有底气：“这是诺娅大人要我说的。”

“她说，死掉的是过去还束缚于命运的你。”

“你的灵魂虽然逃脱了命运，肉体却没有。”

“所以，必须让肉体也死一次，才能彻底挣脱身上的枷锁。”

彻底挣脱枷锁？

让肉体与灵魂一样，逃脱命运的束缚？

唐恩听得懵懵懂懂，搞不清楚这位旧世的巫女想要表达什么，不过他大概知道，自己并不是真的死了。

“那我还能离开这里吗？”

他问道。

离开往生之河，回到现世。

哈格丽丝扭头，假装四处看风景：“这得看你自己。”

看我自己？

唐恩皱眉：“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少女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用你的脑子好好想一想，自己是怎么死的。”

“等你想明白自己死掉的原因后，你就能找到离开这里的办法。”

“不要问我为什么，这都是诺娅大人说的。”

“好了，我要划船了，你不要打扰我。”

她说罢，忙不迭转身，划着小船，继续往河流上游驶去。不知为何，唐恩看着她的背影，总感觉她在躲避自己，并且刻意隐瞒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虽然如此，但自己也不能怎么样，想要强迫一个法则代行人说出自己不想说的事，那真的比登天还难。

唐恩只能好好思考哈格丽丝——准确来说，是那位只闻其人不见其面的旧世巫女诺娅对自己说的话。

虽然死了，但也还没有死。

灵魂逃脱命运，肉体同样需要逃脱命运。

逃脱的方法，便是死亡吗？还有，找到自己死掉的原因，又是为什么。

依稀记得，陷入黑暗前最后一刻，他看到的是呼啸而来的巨浪。

可是，身为要素深化的强者，身体素质如此强大，哪怕是七海的巨浪，也不可能直接导致他死亡啊。

难道还能是被河水淹死的？

……

少年心中思绪纷杂，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头绪，索性把这些事暂时放到一旁，不再去想。

他抬起头，恰好看到哈格丽丝的目光从他身上一扫而过。

显然，后者正在趁他思考的时候偷偷打量他。

“你不是要划船吗……”

“关你什么事？”

少女面色不变，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我只是想看一下能够被冬妮娅看重的人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而已。”

“然后？”

“然后——”

她摇头：“和那些凡人好像没什么两样。”

唐恩闻言，哑然失笑：“我本来便只是个很普通的凡人啊。”

“可你却说要取代勇者。”

哈格丽丝用狐疑的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

原来自己的誓言已经连冥府主宰都知道了吗？

唐恩想着，口中回道：“那并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吧？只要鼓起勇气就可以了。”

“那可真是不巧，很多凡人恰恰缺少勇气。”

“比如？”

“面对死亡。”

少女微不可觉地哼了一声。

又回到了这个话题。

和之前自己在往生河畔与塔图拉谈话的内容一模一样。

不过，往生河畔？

唐恩隐隐约约抓住了什么，但没等他仔细思考，哈格丽丝便又说道：“这个世界上，也就只有我们赫兰塔人能坦然面对死亡了。”

“至少，小姐是这么说的。”

她一边划船一边小声嘀咕。

唐恩把她的话听在耳中，好奇问道：“你说的小姐，是指赫兰塔人的上神赫兰吧？”

少女翻了个白眼：“不然呢，还有谁？”

这个语气，不像是法则代行人，反倒像是个任性的小女孩。

唐恩心中腹诽，口中则继续问道：“你也是赫兰塔人，为什么不称呼她为上神赫兰，而要叫她小姐呢？”

话音落下，哈格丽丝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很诡异。

糟糕。

唐恩一下子猜出她想说什么，却已经来不及阻止。

“笨蛋！”

熟悉的称呼再一次从她口齿间吐出，少女挑眉，回道：“小姐就是小姐啊，不叫小姐，还要叫什么？”

果然。

就知道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少年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决定换个方式再问一次。

但是，哈格丽丝似乎不打算给他一个重来的机会。

“到了到了！”

她忽然咋呼起来：“终于到了，乐土秘境的入口！”

到了？

唐恩下意识扭过头。

眼中出现了一道裂缝，它在河流上游一米处凭空裂开，像是有一双巨手用蛮力硬生生撕开了虚空，裂缝之后便是虚无与空洞，看不到深处的景象，只能看到黑暗无休止地蔓延。

“跨越这道裂缝，便是乐土秘境！”

少女将船停在裂缝前。

* * *

此时，虚无的幻世内，两名少女正在对峙。

一方是天秤的魔女，一方是旧世的巫女。

“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冬妮娅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历代勇者的灵魂，从未来到冥府轮回，这件事，是真的吗？”

“为什么？”

她一字一顿地问道。

灰发灰眸的巫女表情平淡：“我没有理由骗你。”

“至于这背后的真相，有一天你会明白。”

“但要记住。”

“不要思考自己尚未明了的事情。”

说罢，她缓缓转身，站在塔基边缘，俯瞰下方，目光空洞虚无，似穿越时空，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景象：

“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