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幻世中,有两人沉默而立。
她们眼前浮现着一副景象,其中的画面是湍急流淌的河流,一条小船正沿着灰白色的河水逆流而上,摆渡小船的黑发少女时而会扭过头,对身旁的少年大声嚷嚷,表情很不耐烦的样子,而少年则是一脸的无奈。
在河的对岸,无数灰与白的景象交织堆砌,如狼又如豹的噬魂魔兽不断奔跑,追逐小船,它们双目血红,利齿间有涎水滴落,目光对浸泡在河流中的灵魂虎视眈眈。
然而,每当噬魂魔兽中有胆子大的敢于靠近河流时,划船的黑发少女身旁,那名腰间佩剑的人类少年便会挥剑出鞘,甩出剑芒,令魔兽瞬间蒸发,化为虚无,仿若从来未曾存在过。
一路跟随,却没有哪头噬魂兽真的尝到了灵魂的味道。
天秤的魔女冬妮娅望着这幅景象,神情与目光皆是淡漠,只是视线偶尔掠过那名人类少年时,会出现稍许情绪的波动。
缓缓地,她开口问道:“这也是您的目的吗,诺娅大人?”
“或者说是,阿斯提普大人的目的?”
透过画面看去,可以看到人类少年的身躯透着几分虚幻,但随着他一次又一次挥剑阻止那些噬魂兽的举动,这虚幻正一点一点凝实,到了最后,他看上去和真正的血肉之躯没有什么不同。
冬妮娅心中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唐恩的灵魂,正在变得越来越强大。
哈格丽丝教给他运用灵魂力量的方法,而他正借着这种方法锻炼自己的灵魂,那些噬魂兽便是他的磨刀石。正如同他在现世以剑斩杀魔族磨砺自己一样,他的灵魂也需要磨砺。
当然,这一切都有前提。
如果唐恩没有与自己签订契约的话,他死之后,灵魂立即就会回归往生之河,回到那种浑浑噩噩,不知生亦不知死的状态。自己的契约,曾经看来是一种束缚,如今在这里,却成为了对他最大的保护。
在得知创世神明阿斯提普从未沉睡,而是一直在暗中默默注视着这个世界的真相之后,冬妮娅便肯定,自己一直以来的举动,都被这位先觉者看在了眼里。她与唐恩签订的,以灵魂为价的契约,说不定恰好便是对方喜闻乐见、乃至一手促成的事情。
但是。
“为什么?”
冬妮娅皱眉,不解问道:“阿斯提普大人和您费了那么大工夫,让他来到往生之河,只是为了这个吗?”
她无法理解。
这谋划了数千年时光的深远布局,其背后应当有更加深刻的意义才对。
诺娅抬起眼,虚无空洞的眼眸定格在她身上,开口,声音缥缈,仿佛来自迷雾深处:“当然不止于此。”
“若那名少年,空有强大纯粹的灵魂,却不知如何运用,他如何才能走向巅峰,乃至踏足奇迹?”
“若他不能更进一步,又该如何与艾因罗贝迪亚家族的那位勇者一争高下,争夺勇者的名号?”
“对方有五首龙神艾洛欧赐予的圣剑,有九十九代勇者遗留的传承,而他什么也没有。”
“既然如此,更应该加倍努力。”
“感受死亡,而后超越死亡——这对他来说,不过是最基本的要求罢了。”
走向巅峰,踏足奇迹,争夺勇者的名号……冬妮娅仔细咀嚼着诺娅的话语,越发感到疑惑。
“唐恩本就是天命的勇者,何必与艾因罗贝迪亚的勇者争夺?”
所谓天命勇者,不就是命中注定吗?
“在他之前,摩云亦有九十九代勇者,但他们全都失败身亡。”
诺娅语气平淡,反问道:“所谓天命勇者,便真的是命中注定吗?”
冬妮娅一时间愣住,不知道怎么反驳。
摩云的勇者,每一个都是在预言的启示下诞生,而预言又是传说中的创世神明阿斯提普留下,这可以说是天命所归了吧?可是,他们不但一次都没有成功,反而白白送了自己的性命,以累累白骨堆砌起艾因罗贝迪亚九十九代不灭的勇者之名,何等可悲?
所谓天命,便真的是命中注定吗?
“那仅仅是意味着,他们有这样的资格而已。”
诺娅淡淡说道:“我对你说过,这是神明布下的棋局,你们皆是局中的棋子。但要记住,神明可以摆下棋子,却无法操控他们,所有的命运,都是你们自己走出来的。”
“有的棋子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悲观地认为命运已安排好了一切,于是消极以待,最终先被淘汰;有的棋子什么也不知道,但他们有一颗永不屈服的心,凭着自己的信念,坚持走自己的道路,这样的棋子,即便神明也无法忽视他们的存在。”
“换句话说,天命这两个字,指的不是命中注定好的人,而恰恰是指能够摆脱命运的人。”
“谁对命运的反抗最激烈,谁便更靠近这两个字。能够真正斩断自己命运长河的人,便可以说是真正的天命勇者。”
“千年以来,那位少年是最接近、最有希望的一个。”
“但也只是有希望而已。”
冬妮娅听罢,沉默无言,只是脑海中恍惚浮现出许多景象:古老的神树之下,少年走向黑暗,身后长河浮现,一道流星掠过,斩断长河;死雾笼罩的城池,天穹阴暗,旋涡覆压,末日降临时,虚幻长河隐隐约约穿过,宇宙中亮起新的星辰,拖曳灿烂的轨迹划过,将虚幻长河一分为二;细雪迷蒙,少年身影孤独远去,背后有长河幻影,长剑化为流星,将其截断……
所谓天命,不是命中注定,反而是对命运最激烈的反抗。
巫女诺娅忽然伸手,轻轻拂过眼前的画面,于是一切化为朦胧灰雾散去,再也看不到往生之河上的景象。
她缓缓低头,垂下眼:“冬妮娅。”“我知道你对很多事情怀有疑惑。”
“比如,既然阿斯提普留下预言给摩云血脉,又为何要借艾洛欧之手选出艾因罗贝迪亚作为勇者,是吗?”
冬妮娅先是沉默,而后点头。
这一点,是她心中最疑惑,也是最耿耿于怀的地方。
她的弟弟,摩云三王子阿尔凡斯的死亡,便与这件事脱不开干系。
同样是因为神明布局以及秩序危亡牺牲,为何两种勇者得到的待遇截然不同,一个被人称颂敬仰,万世共尊,另一个却没落于历史,无人问津?
那位有着【先觉者】名号的创世神明,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诺娅忽然开口道:“如果我告诉你,勇者从来没有死呢?”
冬妮娅一愣:“什么意思?”
“如字面所示的意思。”
诺娅的语气轻描淡写,说出来的话,却重若千钧:“艾因罗贝迪亚,连续九十九代的勇者,从来没有死。”
“他们的灵魂,从千年前到现在,从未来到过往生之河,亦从未进入过冥府轮回。”
“一次都没有。”
* * *
“过来了过来了!”
“快搞死它!”
哈格丽丝一边划船一边咋咋呼呼。
唐恩无奈地望过去,看到又有一头噬魂兽按捺不住内心深处对吞噬灵魂的渴望,越过同伴朝河流奔来,张开巨口,试图吞噬河中浑浑噩噩的亡魂。
少年把手按在剑柄上,手腕微动,长剑瞬间出鞘,在虚空中划出一道耀眼的寒芒。
寒芒转瞬,下一刻便消逝,宛如芳华刹那的花朵,璀璨之后很快凋零。晶晶点点的碎屑飘落河中,纷纷扬扬,景象美丽。
然而,越是美丽的景象,越是蕴藏杀意。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穿透了时空,那头噬魂兽明明未被剑芒击伤,却突兀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步伐踉跄乃至停滞,狰狞的面孔变得扭曲怪异,黑色的毛发一点点化为混沌魔气,包裹着躯体一同融化,只留下一滩带着血色的黑色污水,却也很快如寒冰被烈焰炙烤一般,蒸发殆尽。
少年这才收剑回鞘,轻舒了一口气。
哈格丽丝却仿佛很不满意似的,挑了挑眉:“好慢啊。”
“为什么非要选择挥剑的方式?”
“用我刚刚展示的那种方法不好吗?”
不好。
一点都不好。
一想到自己要和那些噬魂兽隔着一条河相互喊叫仿佛对骂的场景,唐恩果断摇头。
哈格丽丝撇了撇嘴:“没意思。”
对着噬魂兽大喊大叫就很有意思吗?
唐恩嘴角抽搐了一下,却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还没到吗?”
“马上了,你急什么。”
哈格丽丝随口回答道。
唐恩目光中透露出几分不信任:“你每次都说要到了……可我怎么觉得我们一直在原地,没有动过?”
这条小船,虽然在哈格丽丝的摆渡下,看似逆流而上,实际上唐恩总觉得它一直待在原地,四周的景象也从来没有变过。岸边追逐的那些噬魂兽也是,它们虽然一路穷追不舍,但追到现在,追了那么久,好像也是一直在原地踏步。
一开始他只是有所怀疑,在接连击杀了好几头噬魂兽之后,终于可以肯定这一件事,于是出声询问。
“只是你这么觉得而已。”
哈格丽丝头也不回:“往生之河是处于冥府与现世夹缝间的一个特殊秘境,外界的法则在这里大部分不适用,所以,不要用凡人的视角去评判这里的一切。”
“看上去好像没有前进,其实,我们已经离开原来的地方很远了。”
“如果你不信的话——”
她猛地一划,死骨船桨拍击河面,溅起无数灰白色的水花:
“我们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