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走了。”
低沉平淡的声音在耳畔回荡。
唐恩愕然抬头,却见老者正静静望着他,纯白眼眸一片清澈,不见丝毫岁月的尘埃与污浊。
“该走了……”他喃喃道:“什么意思?”
其实他心中早已想到。
只不过不愿承认而已。
但命运却不会因为他不愿承认便不肯到来,老者淡淡说道:“赫兰上神正在召唤我。”
“我将离开此世。”
“迎接自己的死亡与新生。”
他站起来,但枯朽的身躯却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现在的老者,年迈老朽,太过脆弱,如同风中残烛,稍微猛烈一点的风,都有可能把他吹熄。
唐恩连忙起身,收剑回鞘,伸出手想去搀扶他,但老者却轻轻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
看着少年疑惑的目光,他笑了笑:“在我们赫兰塔人看来,死亡是最为神圣的事情。”
“通往往生之河的道路,只有自己能走。所以,迎接死亡的仪式,也必须独自一人。”
“若非你是我借赫兰上神之眼看到的特殊之人,恐怕,我也不会和你说这么多话。”
“不过,现在,我就要死了。”
“便让我独自走在这条路上吧。”
老者语气平静,神情不见丝毫悲伤与凄凉。
这几句话,让唐恩呆在了原地。
死亡是一个人的事,无论生前有多少亲朋好友,在走向往生的道路上,你始终只能独自前行。
赫兰塔人是最崇拜死亡的民族,因而,也是最深刻明白这一道理的民族。
不仅明白,更用实际行动践行它,并把它刻在了自己的骨髓与血液中。
唐恩望着眼前说要独自走向死亡的老者,忽然间却觉得他并不孤独。
因为,在前方的道路上,还有许多赫兰塔族的先人在指引他前进的方向。
“生前当与生者同行。”
“死后自有亡魂相伴。”
老者洒然一笑,随即转身,望着眼前奔腾不息的河流。
灰白色河水猛烈冲刷河床与两岸,水珠时而跃起,乘着浪头,仿佛要触及灰色的迷雾。
在那朦胧一片,肉眼无法看穿的河中心,有赫兰塔人渴求的死亡与新生。
老者缓缓迈出脚步,朝着河流走去,步伐稳重坚定。
他真的要投向河流吗!?
赫兰塔族的信仰,促使他勇敢地迎接自己的死亡。
可是,明明还未走到尽头。
只看生命力的话,最起码也还有两三天的时间,老者才会死去。
为何现在要如此匆忙?
难道,死亡竟是一件迫不及待的事情?
……
少年脑海中有无数念头闪过,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驱使着他,让他跨出脚步:
“请等一下!”
老者将要踏入河水中的脚步一滞,他缓缓回头,静静望着唐恩。
“外来的少年啊。”
“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声音沧桑沙哑,积淀岁月的悠久与厚重。
看到老者的眼神,唐恩不知为何竟产生了一种感觉,好像眼前的老者早就知道少年会喊住他,也早就知道少年想问什么问题。
即便如此,他还是停下了脚步,安静等待唐恩发问。
是有所期待吗,还是有所预感?
察觉到这一点后,唐恩发现自己无法将原来的问题问出口。
那些从他脑海中闪过的念头,此刻尽数消散,流于无形。
最终,他问出来的问题是:
“能告诉我……您的名字,以及身份吗?”
语气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眼前将要迎来长眠的人。
老者闻言,温和一笑:“自然可以。”
他转身走向河流,灰白色的河水浸过他枯瘦的脚踝,冰冷冲刷他的双腿,但诡异的是,他竟然没有沉下去,而是就这么站在了河面上。任凭河水如何猛烈冲刷,那老朽佝偻的身躯也未曾动摇过。
迎接死亡的信仰,如此坚定。
苍老低沉的声音传来:
“我的名字是塔图拉,在赫兰塔人的语言中,意为明日。”
“离开族群之前,我曾是族中掌管圣物的长老。”
“后来,我戴上面具,看到你的灵魂逃离了往生之河,逃向未知的未来。”
“从那一天起,我知道。”
“终有一天,你会来找我。”
“为什么?”唐恩忍不住问道。
“因为——”老者发出低低的笑声,像是敦厚的长辈面对莽撞后辈时的会心一笑:“你也对死亡充满疑惑。”
“我看不到你的生,也看不到你的死。”
“但你自己会选择自己的生与死。”
“就像你选择了自己的命运。”
“外来的少年啊,要谨记:”
“唯有超越死亡,才能体会到凡人的界限。”
而凡人终有一死。
无法例外。
他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随后,老者迈开脚步,淌着冰冷湍急的河水,往河中心走去。
他走得很慢,许是因为河流太过湍急,四周浓郁的灰雾逐渐包拢过来,将他变成了一个模糊朦胧的黑影。
唐恩呆呆地站在岸上,看着眼前这一幕,他忽然觉得四周的一切都变得很缓慢,雾的游弋、风的呼吸、砂的颤抖、地的悲鸣……所有亦真亦幻亦虚亦实的景象或声音都在这一刻变成了无声的慢镜头,他可以清楚地看到灰雾聚拢又消散、看到风拂过又远去、听到砂颤抖又平静、听到地哀鸣又低吼……
唯有眼前的河流依旧湍急流淌。
灰白色河水中,老者的身躯远去,身形隐在浓雾之中,叫人无法看清。
少年极目眺望,却只能隐约看到,最后一刻,名为塔图拉的老者似乎是扭过头,嘴唇微动,对他说了什么。
下一刻,老者张开双臂,向后仰面躺倒。
他低声呢喃,声音很轻很细,顺着风传来时,几乎消散,但唐恩还是凭借自己远超常人的听觉捕捉到了这一句话。
老者说:“上神赫兰啊。”
“您的子民,回应您的呼唤!”
“轰!!!”
河流呼啸而过,发出猛兽般的怒吼,而后张开巨口,毫不留情地吞噬了老者瘦弱的身躯。
一切归于无,唐恩视野中再也看不到那个模糊的身影。
他望着这条奔腾不息的河流,站在原地呆了一会儿,随后才恍惚意识到,死亡已经发生。
就在自己面前。
死亡并非毫无意义。
贝尔和格鲁的死亡,令他痛苦;杰斯特的死亡,令他无奈;千洛与艾薇儿的死亡,令他纠结;卡尔的死亡,令他迷惘;艾丽娅的死亡,令他醒悟……现在,又多了一个人。
赫兰塔老者塔图拉的死亡,令他感触。
心中酝酿的,不只有惆怅与哀伤,更有感怀与深思。
唐恩想到塔图拉最后一刻对自己说的话。
虽然浓雾弥漫,看不清他的口型,但少年却茫然中明白了他要说的话语。
——感受死亡。
——而后超越死亡。
因为,唯有超越死亡,才能体会到凡人的界限。
“这就是您要教给我的吗?”
他低声喃喃,视线不经意一瞥,却看到了地面上一个古怪的图案。
半边面具,描绘女子脸庞,那只眼瞳,深邃虚无,看透一切,一直看到了他内心深处。
所有软弱、迷惘、畏惧……在这只眼瞳面前都无所遁形。
——你该走了。
冥冥中,有一个声音说道。
去哪?
唐恩问他。
——迎接自己的死亡。
那个声音回答道。
可是。
唐恩想,自己不能死在这里。
因为,特蕾西亚还在等着自己。
芙蕾娅也在等自己。
许多人都在等他。
就算一定要死,也应当是取代勇者,为封印魔王而死。
又或是……死在特蕾西亚乃至冬妮娅手下。
少年不知为何这么想到。
那声音看穿了他的想法。
——若不超越死亡。
——如何体会到凡人的界限?
他问道。
唐恩沉默,想到塔图拉死前对自己说的意味深长的话语。
或许,的确如此吧。
感受死亡,超越死亡,而后,体会到凡人的界限。
到那时,他会得到什么?
无人知晓。
但是。
——必须尝试。
——不试的话,你会后悔。
会后悔吗?
毫无根据的话语,却透着让少年不得不信服的笃定。
所谓指引,便是如此。
他缓缓走上前,来到河边,蹲下,把手探入河水中。
冰冷刺骨的寒意冲刷着他的皮肤,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刚刚,塔图拉便是走在如此冰冷的河水中迎接自己死亡的吗?
他不敢想象那是怎样的折磨,但老者的脸上没有痛苦,只有平淡与释然。
少年深吸一口气,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站起身来,迈出脚步,踏入河中。
起先,不敢用力,生怕自己会沉下去。
但是,他很快感觉到,奔腾的河水下,仿佛有什么正在托举自己的身躯,用温柔的力道将自己托起,使自己不至于沉入深邃黑暗的河流深处。
他看到,周围的景象,开始褪色。
原本是灰色的迷雾与灰白的河水,以及在这之中朦胧模糊的地面的黑影。
但此刻,全部褪去,变为一片死寂的无。
那是一种无法用简单的言语形容的颜色,给人的感觉像是有一座古老的殿堂,经历千万年岁月流逝之中终于腐朽破败,被风吹过、被雨打过、被水浸过、被雷击过……这人世间所有苦难的色彩,一眼望上去,是黑与白的混合,深邃到极致,又纯粹到极致。
下一刻,河水呼啸袭来,将他吞噬。
少年感受到自己的身躯正往深邃黑暗的河底沉去。
没有重量、没有感觉、没有意识、没有自我……
让人想起了……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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