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的幻世内，又迎来了一名新的客人。

银发红瞳的魔女穿过迷雾，身影出现在倒立高塔的塔基上。

她看到，那位旧世的巫女便坐在塔基的边缘，静静地俯瞰着下方景象。她脖子上缠绕的红色围巾无风自动，飒飒飘扬，在这灰色死寂的世界中挥洒出绚烂的色彩。

像盛开了一朵火红的花朵。

魔女来到巫女面前，看到巫女白皙的双手间飘扬着金色的丝线，不是灿烂的纯金，而是稍显黯淡，仿佛在岁月流逝中失去了原本色彩的暗金。

巫女静静地注视着手掌间不断飘扬起伏的金色丝线，好像没有察觉到魔女的到来。

魔女于是深吸一口气，轻声开口道：

“诺娅大人，我来了。”

巫女没有抬头：“天命的勇者呢？”

语气淡漠平静，虽是发问，却没有半点疑惑惊讶的样子。

好似早有预料。

“哈格丽丝正在等他。”

“你不去接他？”

“他自己亦可以来到这里。”

“是吗。”

简单的对话后，双方同时沉默。

巫女依旧定定地看着掌中丝线，好像这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能吸引她的注意力。

哪怕是将要到来而还未到来的天命勇者，也是如此。

冬妮娅显然并不像她一样沉得住气，因为她心中堆积了太多疑惑，如果不在这里问出来，恐怕会一辈子无法消解。

“诺娅大人，我想问您几个问题。”

她不待巫女回答，径直开口问道：“阿斯提普大人……是不是从未沉睡？”

说话的同时，魔女捏紧了手，捏得很死，以至于关节有些发白。

诺娅听到这个问题，终于有所反应。她微微抬眼，看了冬妮娅一眼，见她眼中神情决然，一副非要得到个答案的坚定模样，便又垂下眼，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果然如此。

冬妮娅得到这个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的答案，一下子有点恍惚。

她紧捏的手掌缓缓松开，一片濡湿，已是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水。

冰冷刺骨的感觉传到身体各处，让她有种坠入深渊之底、被无尽冰海彻底包拢的孤独感。

传说中创造了秩序世界、又遴选出法则代行人代替祂管理世界的伟大神明，【先觉者】阿斯提普，早已在一千多年前便陷入沉睡。

那时，魔王现世，带领魔王军霍乱大陆，五首龙神艾洛欧不忍生灵涂炭，于觉醒山山巅赐予勇者五大要素之力与圣剑多特蒙德，助他击败魔王，将其封印。

然而，艾洛欧此举却违背了法则代行人不得随意出手干涉凡世的规定，【先觉者】阿斯提普知道后大怒，削落觉醒山之巅，将其升入天外，化为星辰，并把五首龙神艾洛欧锁在了这座天外圣山上，束缚他的自由，让他时刻为自己的逾矩承担罪责。

自那之后，才有了护剑教团与神圣祷会，有了浮空圣山以及龙神的传说。但世人并不知道，随着圣山升入天外，龙神被锁于牢笼，【先觉者】阿斯提普也一并消失在了大陆上。

当法则代行人们发现创世神明消失之时，心中感到无比恐慌，便来寻找唯一知晓阿斯提普下落的旧世巫女诺娅询问，从后者口中得知，阿斯提普并非消失，仅仅是因某些缘故陷入沉睡，终有一天还会苏醒。

阿斯提普是创世神明，这个世界上几乎不存在能伤害到祂的存在，知道祂消失的原因后，法则代行人们便安心离去，不再担忧。

可现在，诺娅却告诉冬妮娅，阿斯提普并未沉睡，或者说，从未沉睡。

“为什么？”

天秤的魔女用努力压抑出来的平静声音问道：“诺娅大人，既然阿斯提普大人从未沉睡，您之前为何要欺骗我们？”

“因为这是阿斯提普的要求。”

诺娅淡漠回道：“祂让我不要说出真相，我便没有说出真相。”

“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冬妮娅死死地盯着眼前灰发灰眸的巫女。

“自有它的意义。”巫女瞥了她一眼，眼眸中倒映出后者尽量平静却无法平静的脸庞：“不要思考你未明了的事情。”

“在时机未到之前，明白真相对你们有害无益。”

冬妮娅没有注意到，诺娅说的是“你们”，而非“你”。

“既然如此！”

冬妮娅上前一步：“既然阿斯提普大人并未沉睡，那么，祂为何不出面阻止我？”

第一次干涉凡世的时候。”

“这个规矩，不是祂定的吗？”

“祂惩戒了艾洛欧，却为何不惩戒我？”

少女每说一句便上前一步，到最后，她与诺娅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到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彼此。

白皙手掌间游弋飘扬的金色丝线落入红色的眼眸中，折射出黯淡的光彩。

巫女面无表情：

“因为命运需要开始。”

冬妮娅顿时愣住。

她茫然，不知这是何意。

而诺娅心中却轻叹了一声。

曾经的冬妮娅，曾经的天秤魔女，做梦都想摆脱这个给她带了无数痛楚与悲伤的身份。

为此，不惜打破规矩，踏足凡世。

与唐恩的契约，也是为此而生。

若她没有执念，若她被人阻止，若她未曾开始……那么，她又该如何与天命的勇者邂逅，并且结下如此深厚的羁绊？

从她出生为摩云帝国的长公主开始、从摩云帝国建立开始、甚至从上一代公正法则的代行人被选出来时开始，阿斯提普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刻的到来。

说到底，所有命运都是一个局，高高在上的创世神明用数千年乃至数万年的时间编织了这么一个局，身在局中的每一个人，都有着各自的无奈与注定。

缓缓地，天秤魔女低下头。

银色刘海垂落，一片阴影覆盖，其中深掩着迷惘与孤独。“诺娅大人，我想问您最后一个问题——”

她开口，声音平淡如海中的冰，空洞如远方的云：“艾洛欧授予凡人要素之力、艾因迪贝罗亚九十九代勇者封印魔王、以及侍剑一族为印证预言所做的不懈努力……这些事情，是否，同样出自阿斯提普大人之手？”

话音落下，一片沉默。

冬妮娅不敢抬起头看诺娅，生怕从她那双淡漠的灰色眼眸中看到其他的情绪，比如同情，比如怜悯。

但是，有的事情，并非你逃避便可以解决。

死寂之后，她听到一声回答，低沉平淡：

“嗯。”

一块巨石崩落，重重砸在心上。

先是剧烈的刺痛，而后是无边无际的茫然。

整个人像是身处虚空，思绪飘散，感受不到身体的重量。

少女嘴角缓缓勾勒出一丝苦笑。

她早该察觉到的。

【先觉者】，先知先觉，能洞察一切未发生而将要发生的事情。当初艾丽娅想违背规则出手帮助海妖帝国，念头刚一产生便被阿斯提普看穿，直接出面阻止。

既然如此，那么，艾洛欧想要赐予凡人要素之力的念头又怎么可能逃脱祂的注视？

没有阿斯提普的默许，艾洛欧绝不可能把要素之力传给凡人，更不可能授予勇者圣剑，帮助他战胜魔王。

什么“创世神明发现后大怒，出面惩戒五首龙神艾洛欧”，这样的说法，只是在掩饰而已。

掩饰这件事背后的真相，掩饰【先觉者】阿斯提普真正的目的。

现在来看，一切都成功了。

除了知情人的阿斯提普、诺娅以及艾洛欧以外，没人知道创世神明其实从未沉睡，也没人知道强大的摩云帝国、神秘的侍剑一族以及封印魔王的勇者都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祂成功欺骗了秩序世界，把所有真相藏在了迷雾之后。

一直到一个名为唐恩的人带着剑离开家乡，一切的一切，才又重新出现。

魔女想到那个黑发黑眸的少年，心情顿时低落，逐渐沉向幽深的谷底。

这时，巫女诺娅忽然开口，淡淡说道：

“这是一次博弈。”

“秩序与混沌之间的博弈。”

“它亘古悠久，从宇宙诞生的时候便开始，此时，才正要分出胜负。”

“为了秩序，一切都是可以利用的棋子。”

“但你要时刻记住，神明是摆放棋子的人，却不是操控棋子的人。”

“所有命运，都是棋盘上的你们自己走出来的。”

“相信我，你终有一天会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但现在，不要思考尚未明了的事情。”

“安静等待吧。”

她扭头，望向灰色迷雾深处。

那里，几座雕像，面目模糊，轮廓隐约。

“等待勇者的到来。”

话音落下，掌中金色丝线悄然断裂。

线往雾中飘去。

巫女的视线，亦随着这根断裂的线，愈飘愈远。

* * *

赫兰塔尔，不断向前奔腾流淌的灰白色河流的岸边。

唐恩呆呆地望着地面上半边面具的图案，脑海中还回荡着老者刚刚对他说的话。

“一个灵魂，逃脱了往生、逃脱了轮回、亦逃脱了命运。”

“那个灵魂，就是你，人类的少年。”

没错，那个灵魂，就是自己。

可是，与魔女的契约，不是以灵魂作为代价吗？

他失去了自己的灵魂，如何逃脱命运？

冥冥之中，少年眼前出现了两副景象。

一副是烈焰汹涌燃烧的废弃神殿，一切都失去颜色，化为灰与白的背景，像是故事书中的插画，唯有两个身影还保留着自己原本的色彩：一个是遍体鳞伤的少年，一个是神情淡漠的魔女。黄金的天秤散发出璀璨的金色光芒，联系着这两人的身影。天秤之左，是少年的灵魂；天秤之右，是魔女的力量。

一副是潺潺流淌的溪流，溪水清澈见底，青草铺在两岸的河岸上，野花在草丛中怒放，散发出一阵阵香气。稚嫩瘦弱的黑发少年坐在河岸边，用怀着羡慕、渴望、茫然、孤独……等情绪的目光望着河对岸嬉戏玩耍的孩童们。随即，不远处，简陋的木桥上，有一个金发的身影跳下来，她走到少年面前，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

这个瞬间，画面定格，两幅景象同时凝固。

少年瞳孔猛地收缩，下一刻，定格的画面宛如被打破的镜面支离破碎，碎片从他身旁飞掠而过，飞向远方的黑暗，如同掀起了一阵凛冽的狂风。从这些碎片夹缝的黑暗之中，少年看到了一双眼睛。

虚无空洞，平静淡漠。

仿佛看穿一切。

——原来。

他与她们的命运，一直都被注视着。

耳畔，恍惚传来低沉沙哑的声音：

“我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