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兰塔老者给唐恩讲述的传说,给了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击败并封印强大的天灾,因而成为人们称颂敬奉的神明,这样的剧本,曾经在翠丽丝以及艾丽娅身上上演过,如今,又多了一个赫兰塔族的上神赫兰。
唐恩可以肯定,那位赫兰便是世人口耳相传的冥府主宰,一位于往生之河摆渡亡魂,决定了人世间每个人生死轮回的神秘而强大的存在。
只是,这个传说和翠丽丝以及艾丽娅的传说相比,却还有一些地方无法对得上。
比如,无论是雾雨迷环的神树,还是古老七海的神明,她们镇压的天灾都出现于一千多年前,那是魔王最初出现,带领魔王军侵略大陆的时间段。冬妮娅曾经说过,天灾便是魔王力量的一部分,所以,伴随魔王降临,有天灾乱世,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然而,在上神赫兰的传说中,她镇压的天灾却是出现在极遥远的数千年前——那时,连摩云帝国都还未出现,更不要说是之后摧毁摩云帝国的魔王了。
既然那时未有魔王,那么,上神赫兰镇压的天灾,又是从何而来的?
唐恩并不觉得这个天灾与其他传说中的天灾是不一样的两种存在,因为,根据老者的说法,那些在上神赫兰镇压天灾后出现的噬魂兽,它们吞噬生机湮灭灵魂的做法以及疯狂残暴不顾一切的嗜杀欲望,都和混沌魔族极为相似。
他有理由相信,这些天灾系出同源,都来自于混沌力量的象征,也即是那位恐怖的魔王。
既如此,问题便又回到了一开始的地方:这跨越了数千年时间的空白岁月中,到底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是即便在历史书上也绝对无法找到的记载。
——或许,很早之前,便有魔王了。
唐恩忽然这样想到。
关于魔王的来历,其实大陆上早已有许多人探讨过,从祂出现到现在,一千多年的时间里,最终形成了一个定论:魔王是与秩序完全对立的虚无混沌的集结,祂本来只是一种抽象的概念,但不知为何,一千多年前忽然凝聚出了实体,出现在大陆上,并带领魔王军开始侵略秩序的世界。
也正因为祂是混沌力量的集结,是基于抽象概念诞生的特殊存在,所以,历代勇者才只能将其封印,而无法彻底斩杀。
这种定论是目前为止最符合已知历史的一个猜测,但最符合并不意味着最正确。
听到老者给自己讲述的传说后,唐恩心中便产生了另一种猜测:混沌自古有之,混沌与秩序的对立矛盾也从未变过,所以,魔王从混沌中诞生,或许并非一千多年前才发生的,而是很早很早以前——最起码也是数千年前就发生了的事情。
只有这个猜测才能解释为何数千年前便有了天灾的出现,然而,这其中却也还存在诸多的疑点。
比如,若魔王数千年前便已出现,那祂为何直到千年前才开始带领魔王军侵略秩序世界?在隐藏起来的这段时间内,祂做了什么?最终又导致了怎样的结果?
比如,魔王明明是秩序世界的死敌,为何在之前连一丝半毫的痕迹都没有留下,以至于大陆对这方面的记载一直都是空白,直到千年前才有人正式写下魔王这个称呼?
再比如,活了数千年的魔王,仅以部分力量所化的天灾便足以令法则代行人为之头疼,如此强大的祂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五首龙神艾洛欧赐予勇者以及凡人要素之力来对付自己而不闻不问?又怎么可能在法则代行人未曾出面的情况下被勇者轻易击败?
除非,当时的祂,有什么无法使用全力的理由,比如说,身受重伤。
但是,谁又能击败甚至重伤如此强大的魔王呢?
……
疑点重重,答案被迷雾遮掩,无法看清。
唐恩脑海中隐约闪过一个名字,但却是如闪电一般转瞬即逝,很快消失,令人难以捕捉。
“阿……”
少年张了张口,想把那个名字说出来,但话到嘴边,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只是记住了这个名字最开头的那个字而已。
后面的,早已被他遗忘在了记忆的最深处。
仿佛有人在操控他的意识,让他有意无意忽略了这件事最关键的部分。
一双眼睛,悄然睁开,淡漠虚无,于灰色迷雾中注视一切。
唐恩本应早点察觉到不对劲的,但他没有,许是周围的迷雾以及眼前奔腾的河水搅乱了他的思绪,让他始终想不到问题的关键所在。
这时,赫兰塔老者注意到了唐恩的不对劲。
“你怎么了,外来的少年?”
他的语气平缓温和,渐渐把少年飘飞的心神拉了回来。
“……”
唐恩摇头:“没什么。”
“抱歉,走神了。”
他脸上浮现出歉意的微笑。
不知为何,不是很想和他人提起那个被自己遗忘的名字。
“是吗?”
老者静静地看着唐恩,好一会儿后,缓缓垂下眼皮,望着地面,开口,轻声说道:“外来的少年啊,你和我此生所见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
“从你身上,我看到了许多不一样的东西。”
“无论是在赫兰塔族,还是在外界,你应该都是极为特殊的存在。”
唐恩愕然,随即失笑:“您说笑了。”
“我只是个很普通的人,为了自己的目标而前进,仅此而已。”
他望着自己膝上的长剑,目光温和,宛如看着最信赖的伙伴。
老者把唐恩的目光收入眼中,心中的猜测又笃定了几分。
“还记得我曾对你说过的话吗,少年。”他抬眼,纯白色眼眸倒映出迷蒙的灰雾,空洞虚无,好像看透了时空的界限,看到了很久之后、很远之外发生的事情:“凡人的命运是一个环,生与死皆是这个环上的一点,彼此勾连。”
“由生到死,由死到生,循环往复,便是轮回。”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串联凡人的都是同样的一条命运,或许具体的内容有所不同,但独特的性质却不会改变,唯一改变的,唯有不断更替的生与死。”
“但是,你不一样。”
老者看着唐恩,可唐恩觉得他分明是在看着自己身后的虚空。
“你的命运,是一条笔直的路。”
“往前往后,是迷雾笼罩;往左往右,是悬崖万丈。”
“望不见来时路,故而无法回头;望不见将去处,故而无法觉悟。”
“凡人的来路是生,去处是死。”
“生与死皆朦胧在迷雾之中,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少年?”
唐恩茫然摇头。
“意味着……”
“你没有来世。”
老者缓缓从口中吐出几个字。
这一瞬间,少年瞳孔猛地收缩,像是心底最深的秘密被人揭穿一般,有一种躲藏在阴影之中却被阳光猛烈照耀、无所遁形的感觉。
曾与天秤魔女签订契约的少年,付出自己的灵魂作为代价,失去了渡过往生之河轮回的资格。他的命运笔直向前,无法串联,无法循环。
可是,眼前的老者,明明只是个最普通的人,没有一点特殊的力量,连法则代行人的存在都不知道,他是如何看穿这一切的?
仿佛看出了唐恩心中的疑惑,老者伸出如朽木枯槁的手,轻轻划过眼前的地面,在地上画出一个古怪的图案。
细砂与碎石划破了他的手指,渗出丝丝猩红的血液,老者却恍若未觉,只是用眼神示意唐恩看这个图案。
后者下意识投去目光。
只见那是一个古怪的半边面具,造型古朴大气,遮住了人的右半边脸庞,断裂的边缘曲折参差,宛如犬牙交错,并不整齐,看上去像是被人从中间硬生生掰开。
因为是临时画出来的缘故,面具的图案很简陋,只能隐约看出是一个女子的脸庞。不过,虽然图案如此模糊,但唐恩却莫名产生了一种感觉,好像这是一个极美丽极温婉的女子。
面具上,女子的眼睛显得空洞,但面具的主人透过这只眼睛看向世间的目光却无比温柔,有着人世间所有的同情与怜悯,无论是生者还是亡魂,在她的注视下,都会得到平等的归宿。
唐恩想到了冬妮娅。
好像截然相反的两个人,却有着同样的气息。
因为她们都是法则的代行人。
“上神赫兰?”
少年喃喃道。
“没错。”
老者缓缓收回手,目光停留在自己所画出来的半边面具上,专注而虔诚:“这是上神赫兰曾使用过的圣物,在她封印天灾之后,被我们供奉在族中,如今已有数千年。”
“面具只有半边,另外半边面具在上神赫兰离开的时候被她一并带走。”
“传说中,这两个面具之间存在特殊的联系,透过其中一个面具看到的景象,也会落入另一个面具的眼中。”
“我们相信,无论何时,上神赫兰都会戴着另外半个面具,通过这种联系,注视她子民的一举一动。”
“而我们也可以通过戴上面具,看到上神赫兰眼中的景象:那是永无止境向前流淌的河流,亡魂在灰白色河水中拥挤推攘,浑浑噩噩,不知生,亦不知死。”
“那条河就是往生之河,它的此岸是现世,彼岸是冥府,从此岸到彼岸,从现世到冥府,即是轮回。”
“我曾有幸戴上过这半个面具,然后,于一片迷蒙的灰色之中,看到一个灵魂逃离河水的束缚,走向了未知的未来。”
“是的,有人逃脱了往生、逃脱了轮回、亦逃脱了命运。”
老者缓缓抬起头,目光定格在呆滞的唐恩身上:
“那个灵魂,就是你啊。”
“外来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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