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赫兰塔人来说，死亡并非最令人恐惧的事情，肉体的死去只意味着灵魂的新生，他们终将在河水的带领下走向崭新的世界，并在那里迎接新的光芒。
然而，若是灵魂被吞噬被湮灭，又何来的新生呢？
“无生者，便是无法得到新生的人。”
赫兰塔老者的声音宛如被烈火灼烧过，沙哑低沉，但却清晰地传入唐恩耳中：“赫兰塔人并不畏惧死亡，唯独畏惧这种彻底的消逝。”
“命运是一个环，生与死皆是这个环上的点，它们彼此勾连。凡人便在这个环上不断奔跑，由生到死，又由死到生，循环往复，是为世人口中的往生轮回。”
“可是，噬魂兽却把这个环切断了。”
“生与死因而分割，凡人再也无法在这两者之间轮回。”
“他们最终的归宿，唯有深邃极致的虚无。”
“对于秩序生命，尤其是对于我们赫兰塔人来说，噬魂兽是最大的敌人。”
“外界而来的少年啊，你没有遇到噬魂兽的袭击，这是命运的眷顾。”
“但千万不可因此放松警惕。”
“要知道，最大的危险，往往就潜伏在你的身边。”
老者语重心长，说出来的话语像是一位敦厚的长辈在谆谆教诲。
虽然唐恩不知道他为何要对陌生的自己那么关切，但这些话语中体现出来的善意却是货真价实的，于是他正襟危坐，郑重点头：“感谢您的提醒，我会牢记于心的。”
老者点头，枯木般老朽的脸庞上浮现出些许笑意。
这时，唐恩又疑惑问道：“既然噬魂兽那么凶恶，为何您不待在自己的族群中，而要来到这里呢？”
看这位老者年迈老朽的模样，只怕，不需要噬魂兽，一些强大的猛兽就足以对他造成致命的威胁了。
赫兰塔老者闻言，抬起眼，望着唐恩，见后者确实疑惑好奇的神情，便又垂下眼，低声道：“因为，我已经感受到了赫兰上神的召唤。”
“她在河的对岸呼唤我。”
“那是我此生的终点，来生的开始。”
赫兰上神？
唐恩微愣，随即想起之前芙蕾娅和自己说过的话。
赫兰，在古摩云语中是死亡的意思，赫兰塔人自己也把这个词语当成了死亡的代名词。
唐恩原本以为这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没想到，听老者的话语，似乎赫兰是他们所信奉的一个神明。
就和苍之猎手翠丽丝、五首龙神艾洛欧、七海之王艾丽娅一样吗？
他想到这里，连忙追问道：“那位赫兰上神，是你们一族的神明吗？”
赫兰塔老者沙哑一笑：“说是神明，倒也没错。”
“只不过，我们赫兰塔人，信奉的不是神明本身，而是她所象征的死亡。”
“那么，您能给我讲一下吗？”唐恩用期盼的目光望着老者：“关于这位神明的传说以及来历。”
“哦？”
老者轻咦一声，纯白无垢的眼眸中透出几分惊讶：“外界来的少年啊，你对此，很感兴趣吗？”
唐恩点头：“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毕竟涉及到了传说中的法则代行人。
也有可能和他要寻找的旧世巫女诺娅的踪迹息息相关。
在冬妮娅未露面的情况下，唐恩决定抓住眼前唯一的线索。
“是不能轻易透露的事情吗？”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少年这时想起来，格莱克曾给他说过，赫兰塔族是一个极端排外的民族，他们把自己一族的历史与传承隐藏得极深，一般情况下，不会允许外人随便探寻。
直到现在，大陆对这个民族都只是一知半解。
老者轻轻摇头：“若是其他时候你来问我，我自然是不会说的。”
“不过，现在倒没有太多顾忌。”
他话锋一转，言下之意，已是答应了唐恩的要求。
唐恩心中一喜，却又疑惑：“为何其他时候不行，而现在便可以呢？”
“因为我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走向轮回的新生了。”
“能在生与死的交接之时与你相遇，想必也是命运的必然。”
老者缓缓扭过头，举目，眺望隐藏在浓雾之中的河流对岸。
灰白色河水奔腾浩荡，不断向前，仿佛一刻也不会停歇。
“赫兰上神正注视着我。”
“在伟大神圣的往生之河冲刷下。”
“我的死亡，将带走生前所有的罪。”
“我想。”
“这也是赫兰上神乐于见到的。”
他回头，目光又落在唐恩身上，神情淡然平静，丝毫没有因为提及自己的死亡而感到些许悲伤。
唐恩想到了那个传说：每一个赫兰塔人，在预感到自己死亡的那一刻，便会与亲友告别，独自走向荒野的河边，投向河流，迎接死亡。
眼前的这位老者，不惜冒着被噬魂兽袭击的风险也要来到这里，想必，也是为了践行这样古老的仪式吧？
必须有极为虔诚的信仰，才能有奋不顾身的理由。
一切都来自于“赫兰”的呼唤。
想到这里，他的神情变得肃穆郑重，双手下意识放在膝上长剑上，姿态端正，宛如一名正要聆听先人教诲的晚辈：“拜托您了”
他沉声道。
老者见此，微微颔首，随即，用沙哑苍老的声音说道：“那是一个发生在很久很久之前的故事。”
“大约是……好几千年。”
“实际上，很多故事都发生在很久很久之前。我们无从猜测具体的时间，只能知道，在这漫长的一段时间内，生与死，永不停止。”
“那时的赫兰塔尔，还是一片生机盎然的土地，我们的先祖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一代又一代传承。”“与一般人一样，当时的我们畏惧死亡，尤甚于畏惧黑夜中潜伏的猛兽。我们甚至不敢提起这个词语，唯恐稍有不慎，它便会将注意到我们的存在。”
“可是后来，有一个人令我们改变了这样的想法。”
“她就是伟大的上神赫兰。”
“故老相传，秩序崩坏，生机荒芜，天灾横行之时，有灾兽于人间肆虐。亡于灾兽利爪之人，将化为沉默的顽石，失去自我，浑浑噩噩，不知生，亦不知死。”
“人们四散奔逃，恐惧在我们赖以为生的土地上传播，直到此时，我们才知道，原来，世界上存在着远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
“关键时刻，赫兰上神出现，以神明伟力封印天灾于神圣的河中，保住了族群的传承。她告诉我们，凡人不应畏惧死亡，因为万事万物皆有极限，命运的尽头便是平等的死亡，躯壳老朽之时，任凭河水冲刷罪孽，灵魂便可渡向彼岸，得到新生。”
“洗罪之河，是为往生；轮回之所，是为冥府。”
“自那之后，赫兰塔尔就成为一片被灰雾笼罩的土地，我们相信，这些灰雾来自于曾经被赫兰上神封印的天灾，祂不甘就此沉寂，还在蠢蠢欲动，妄图挣脱封印归来，破坏人世间生与死的轮回，让所有生命都走向虚无。”
“我们相信赫兰上神还在为我们维持封印，但我们也相信这会使她损耗力量。赫兰上神掌控着冥府，生与死的轮回便是她力量的源泉。当我们将身躯投向往生之河，坦然迎接自己的死亡与新生时，她便会从我们的选择中获得力量。”
“于是，我们便世代传承赫兰上神的训诫，并奉之为神圣，并且，还曾经尝试向外界宣传赫兰上神的话语。可惜，外人不肯接受，甚至多有误会，唯有往生之河以及冥府，被外界流传，最终逐渐成为传说。”
“时至今日，数千年过去，我们依旧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
“每一个赫兰塔人，在察觉自己死期将至的时候，都将在赫兰上神的指引下，来到这条河边，用自己的死亡为赫兰上神的封印贡献力量，确保恐怖的天灾不会因此挣脱封印。”
“死亡即是新生，轮回孕育力量，这便是我们赫兰塔人的信念。”
苍老之声缓缓将古老的传说道来，沧桑却平静的语气宛如被雨水冲刷洗去了尘世间的污垢，唯独剩下一片清澈明透的悠久。
但最后，所有的话语都化为一声幽幽的叹息：“可惜。”
“你们外界之人，大多无法理解我们的想法，甚至将其斥为异端。”
“其实你们都知道，生死轮回不可避免，但你们却固执不愿承认，只是因为心中还有侥幸，妄图追求亘古的寿命。”
“但是，获得了无穷无尽的寿命，跳出了生与死的轮回，就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老者轻叹，纯白眼眸深处掩藏着极为复杂的情绪，宛如幽邃深潭，无法看穿。
沉浸在故事中的唐恩回过神来，恰好听到老者的感慨，顿时想到了许许多多的人，以及许许多多他亲身经历的事：
为了消亡的故国，在千年时光中挣扎徘徊，始终无法消解执念的冬妮娅；经历万年孤独岁月，被失去爱、无法爱以及不需要爱的痛苦一直折磨，最终所求不过独自老去的翡翠贝迪洛迦；为了保护所爱的人，不惜成为法则的代行人，远离尘世，等待千年，却只能等到一个永远不可能兑现的诺言的翠丽丝；面对注定的命运，深怀无奈与愧疚，用尽一切办法，哪怕牺牲自己，也只能勉强保住族群传承的艾丽娅……
对于世人来说，漫长到无穷无尽的寿命是梦寐以求的东西。然而，对于这些法则代行人来说，“永恒”这两个字，却只是他们所有痛楚与悲伤的催化剂。
渴望的，与得到的。
其实是两种东西，是吗？
唐恩恍惚中想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