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之丘是一片生机荒芜的土地，这里最常见的除了笼罩整片丘陵的灰色迷雾外，就只有随处可见的巨大石块，它们和一般的石头不同，是灰白色的，大概是受了迷雾的影响，表面则在某种不知名力量的侵蚀下凹凸不平，布满斑驳的痕迹。

这些巨石伫立在灰色迷雾之中，只露出一个模糊的影子，往往需要走到眼前才能发现它们的存在。唐恩每次面对它们都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这些巨石是有生命的巨人，它们伫立在此地，沉默地守望脚下的土地，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从未断绝。

假如有眼睛的话，它们的视线应该能看透这片迷雾，一直看到迷雾之外的世界吧？

唐恩这么想着。

他小心翼翼地躲避迷雾中隐藏的巨石，朝着流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脚下的土地是黑与灰交融的古怪颜色，不少地方裂开了一道道裂缝，显然已经很久没有被流水滋润过。

有灰色迷雾的遮挡，想必雨水要落到这片土地上也很难吧？

即便如此，唐恩依旧可以在荒芜与萧条之中寻找到生命的迹象。

他的视线不经意间一瞥，看到不远处一块灰白色的巨石下，几株小草正顽强生长着，它们并非如外界的同类一般，是象征生命的翠绿色，而是透出几分神秘诡异的幽黑色，草叶上偶尔会划过如流水般的光芒，一闪而逝，让人几乎以为自己看到的不是一株草，而是清澈剔透的黑色宝石。

唐恩能从这几株小草体内感受到生命的气息。

他第一次见到这些小草的出现，实际上，在黯之丘的外围地区就能看到不少稀奇古怪，显然是黯之丘独有的植物。只是，随着唐恩深入，那些植物便显得越来越稀少，直到此时，又变得频繁出现。

除了小草以外，唐恩还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奇特的响动：草叶下不知名虫子的鸣叫、脚下砂石中游走滑行的小蛇、正在地下隧道内来回穿行的地鼠、藏在巨石后偷偷摸摸观察外来人的古怪小兽……

这是生命。

哪怕看不到，也可以听到、感受到的，就是生命。

“哗啦哗啦。”

流水的声音愈发响亮，这让唐恩心中产生了一个猜测。

或许黯之丘内确实是生机荒芜的萧条世界，但在靠近河流的地方，肉眼不经意会忽略的角落里，生命却依旧蓬勃孕育。

河流在赫兰塔人的眼中象征死亡，可它实际上却孕育着黯之丘内少有的生机，这体现出一种诡异的矛盾。

赫兰塔人自己又是怎么看待这种矛盾的呢？

唐恩忽然想到这个问题。

只是，现在想这种问题好像没有用，如果能找到赫兰塔人的话，自然可以从他们口中得到答案，可惜赫兰塔人一向排外，而唐恩来到这里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探寻生与死的关系。

所以，他只能怀着略微遗憾的心情，把这个问题压在心底，继续朝着流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在灰色迷雾中不知道又走了多久，唐恩听到的流水声终于清晰起来，宛如就在耳畔响起，他甚至已经可以嗅到迷雾中沾染的水汽清新的气息。尽管肉眼被迷雾遮挡，可见的范围十分有限，但他依然肯定，此刻，那条河流距离自己近在咫尺。

他又往前走了几分钟，终于，视野中出现了一条奔腾的河流，它到底有多长有多宽，唐恩无法说清楚。因为，哪怕是在河面上，那些灰色迷雾依旧浓郁汇集，没有丝毫要散去的迹象。

唐恩走到河岸边，往对面望过去，受迷雾遮挡，看不到对岸的景象。又往河流奔腾而去的方向望去，只见河水浩荡冲刷，径直奔向灰色迷雾的深处，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不见首尾，不见彼岸，一切都隐在迷雾深处，无法望见。

唐恩心中忽地怅然，他轻叹一口气，终于有时间仔细打量眼前的河流。

这一打量，有些怔神。

因为，河水是他从未见过的颜色：灰白诡异，透着死寂。

灰白色的河水……是受到黯之丘土壤和迷雾的影响了吗？

他下意识这么想，却忽然间想起来，灰白色的河流，自己并非从未见过。

——那几次濒临死亡，于世界夹缝间看到的往生之河，河水不就是灰白色的吗！？

难道，黯之丘这片土地，和传说中的冥府与往生之河有什么联系？

少年缓缓蹲下来，把手探入河水中。

灰白色河水冲刷，冰冷刺骨的感觉，直达脑海，令唐恩不禁打了个寒颤。

即便体内有火之要素的力量庇佑，依旧会感到寒冷，看来，这河水也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唐恩收回手，默默地注视着不断向前奔腾的河水，口中低声呢喃：“赫兰塔尔、赫兰塔族、冥府、往生之河、投入河流、走向死亡……”

这些词语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联系呢？

他想到。

就在这时，哗啦哗啦的流水声中忽然混进来一个不和谐的声音：

“咳咳！咳！”

唐恩猛地抬起头，看向河流的上游，目光惊疑不定。

这里除了他以外，还有其他人存在？

咳嗽声没有再响起，四周除了流水哗啦奔腾的声音之外，一片安静。

好像刚刚听到的只是少年的错觉。

“……”

沉默了一会后，唐恩缓缓站起身，沿着河岸，朝这条河的上游走去。

和他一样出现在这里的人，他是谁？到底怀着怎样的目的？有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存在？

这些问题不断在唐恩脑海中萦绕，最终，他决定去一探究竟。

拥有要素深化的实力与强大的剑术，只要小心一点，哪怕不敌，逃跑还是不难的。少年在包裹河流的迷雾中小心前进，警惕四周动静，没过多久，便看到，不远处有一个矮小的黑影，佝偻着身躯，在一片灰色中模糊朦胧着。

很显然，那个黑影就是唐恩要找的人。

唐恩下意识把手搭在冰冷的剑柄上。

哪怕没有从对方身上感受到太过强大的气息，但他是敌是友尚且不知，做好防备是必要的举动。

他把脚步放缓，目光死死地盯在黑影身上，像是要穿透迷雾，一直看到对方真正的面目。

就在这时，那个黑影似乎也察觉到了唐恩的到来，他动了动，随后扭过头，目光落在少年身上。

后者心一紧，脚步顿住，停在原地，并未轻举妄动。

下一刻，迷雾中传来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

“外来人，何必如此紧张？”

“用你们的话来说，我已垂垂老矣，如冢中枯骨。”

“如何能对你造成威胁？”

他说罢，闭口不语，像是在等待唐恩的回答。

垂垂老矣？

唐恩心念微动，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再犹豫，径直走上前。

浓稠的灰色迷雾被他驱散，很快，那个人的面貌出现在唐恩肉眼可见的数十米范围内。

唐恩在他面前不远处站定，静静地看着他。

对方亦抬起头，与他对视。

他的眼眸，是白色的，但却不是灰白，也不是苍白，而是纯白，与眼白混在一起，乍看上去，像没有眼瞳一样，诡异恐怖，让人畏惧。

唯有唐恩能看到，从他眼中显露出来的神色。

平静、淡然。

宛如无风的湖面，不起丝毫波澜。

沉默许久后，唐恩轻声开口道：

“您好。”

* * *

世界夹缝间，往生之河静静流淌。

哈格丽丝坐在死者尸骨制成的小船上，撑着船桨摆渡亡魂，明明小船顺着河水不断晃荡，但却始终停留在原地，不曾动过。

只是偶尔，能从河对岸听到亡魂释然解脱时发出来的轻叹声。

轮回之前，犹有执念，执迷不悟；轮回之后，往事如烟，尽数散去。

“不抛弃自己的今生，便无法得到来世……”

哈格丽丝口中轻声嘀咕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旧世巫女诺娅在她离开前对她说了这么一句话，说是在名为唐恩的少年到来之后告诉他。

这句话表面上的意思，身为冥府主宰的哈格丽丝自然明白。但她不相信经旧世巫女诺娅之口说出来的话意思会如此简单，于是冥思苦想，试图想出背后蕴含的真意。

只是想了许久，一直想到脑壳痛，也未能想出个所以然。

“要是小姐的话，一定可以想明白的吧？”

哈格丽丝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古怪的半边面具牢牢地遮住了她左半个脸庞，使那张疑惑茫然的脸看上去带着诡异神秘的美丽。

这半个面具上，描绘的是另一张脸。

一张被哈格丽丝铭记在内心最深处的脸。

曾经，她以为，这张脸的主人永远不会离开自己。

但是。

如果不抛弃今生。

便无法得到来世。

最终她挽留住的，不过只是半个面具罢了。

想到这里，一向乐观活泼的哈格丽丝不知为何有些怅然，她轻叹一声，停下了摆渡船只的动作，只是呆呆地坐在船沿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在这时，虚空中传来一个淡漠的声音：

“你又在偷懒了。”

“阿斯提普大人和诺娅大人的期望，你便是如此辜负的吗？”

“哈格丽丝。”

来人从虚空中踏出脚步，身形出现在往生之河的上空。

银发红瞳，身着黑色华丽长裙，神情清冷，目光淡漠。

哈格丽丝睁大了眼，下意识从船上跳了起来：

“冬、冬妮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