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芙蕾娅告别之后,唐恩回到了无冬商会驻安达利亚城的分会。
格莱克对于他忽然离去这一件事感到很好奇,心中在猜测他与那位女武神之间的关系。碍于唐恩的身份,他也不敢太过直白地询问,每每旁敲侧击,都被唐恩轻描淡写带过去,没有问出什么。
不过,他对于唐恩的态度,倒是比之前更加殷勤了。
唐恩在这时向格莱克说了自己要前往黯之丘的事情,不出所料得到了后者愕然与惊疑的目光。
无冬商会开辟雾河这条商路已有六十多年,对于雾河下游的帝国自治领黯之丘自然也有所耳闻,但他们每次都是在雾月到来之前便匆匆离去,从未想过要经过黯之丘——哪怕这条路比原定的路线更短更快。
“赫兰塔人都是一群疯子、神经病!”
格莱克用激动的语气表达了自己,或者说大部分人对赫兰塔族的看法。
坦然面对死亡的人,并不是没有,但把死亡当成一种神圣伟大的事情宣扬,甚至达到了整个族群都是如此的地步,就很少见了。大陆上,唯有赫兰塔族才会有这样独特的生死观。
当然,在其他人看来,应该说是“畸形”才对。
更重要的一点在于,赫兰塔族极度排外。世人怎么看待他们,他们亦怎么看待世人,只不过立场反过来了而已。
无冬商会不是没有想过与赫兰塔人合作,开辟白夜——黯之丘——觉尔凡行省这样一条商路,但赫兰塔人的排外最终让这种想法成为梦幻泡影。他们派人前去与赫兰塔人谈判交涉,最终双方却不欢而散。赫兰塔人认为商人们唯利是图,必将为他们的土地带来灾难,而商人们认为赫兰塔人顽固死板,不可理喻。
很凑巧的是,格莱克当初恰好是这件事的参与者之一。
因为这件事,他对于赫兰塔人的印象不说多坏,起码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那些死气沉沉的家伙,整天念叨着神圣的河流不容侵犯,放着大好的地利不用,把到手的钱全部拒之门外,简直顽固到像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还有他们那里的习俗,唐恩阁下,您知道赫兰塔人打招呼的方式吗?”
“——以伟大的赫兰之名,愿你早日投入死亡的怀抱。”
“这是多么疯狂亵渎的话语!”
格莱克用夸张的语气感叹道:“他们居然祝福别人早点死亡,而且每天都会这么打招呼!”
当时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差点以为这群疯子是在找茬。”
“总而言之,我宁愿深入七海和那些深海种族贸易,也绝不愿意再和他们打一次交道!”
他信誓旦旦说道。
不过,这种话语并未能阻止唐恩进入黯之丘的决心,甚至还引起了他更加浓厚的兴趣。
以伟大的赫兰之名……芙蕾娅之前也提到过,摩云先祖与赫兰塔的先祖初遇时,后者正试图淌过一条河流,结果被河水冲刷走带了自己的生命,最终死亡。在死亡前的最后一刻,赫兰塔先祖口中高呼的名字,就是赫兰。
而赫兰,在摩云古语中是死亡的意思。
这个名字,对于赫兰塔人是否有什么重要的意义?是象征死亡的抽象概念,还是确实存在过的某个族人?
唐恩好奇地询问格莱克,但后者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赫兰塔人是一个很保守很排外的民族。”
“这一点不仅体现在他们对外人的态度,同时也体现在他们对于族群历史的传承与保密。”
“也许是知道外界无法理解他们对死亡的看法,赫兰塔人从不会轻易向外人说起他们族群的历史以及各种传承的故事。”
“如今流传在大陆上的记载,只是偶然之间流传下来的、极少数的一部分而已。”
“真正的关于赫兰塔这一民族的历史,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原来如此。
难怪,无论是从冬妮娅那里还是从芙蕾娅那里,听到的关于赫兰塔族的信息都很模糊。
被这个民族刻意隐瞒起来了吗?
他沉思着,却忽然听到格莱克问道:“唐恩阁下。”
“您还是要进入黯之丘吗?”
他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
要知道,黯之丘内环境险恶生机荒芜的同时,却也孕育出了不少异于外界的凶猛魔兽,在那里,最危险的不是与赫兰塔人打交道,而是要提防灰雾中随时有可能出现袭击的潜伏者。
虽然唐恩实力强大,但也没必要去冒这种风险吧?
格莱克这么想着,唐恩摇了摇头,轻声笑道:“抱歉,格莱克先生。”
“我有不得不进去的理由。”
“哦?”格莱克好奇问道:“什么理由?”
“这个……”
唐恩面露犹豫之色,格莱克见此,明白过来:“是我唐突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理由。”
唐恩见他这反应,顿时猜到了他心底的想法,有些无奈地说道:“只是为了找一个人而已。”
虽然,要找的那个人身份有点特殊,是连天秤魔女与七海之王都敬畏有加的存在。
乐土的巫女,诺娅。
“原来如此。”
格莱克点头,也不知道信了多少。
他没有接着问,许是看出了唐恩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
在安达利亚城停歇修整了两天后,商船再度出发,以觉尔凡行省为目标前进。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唐恩依旧是每日练习剑术,偶尔与热情过分的格莱克谈话。后者知道他要进入黯之丘后,特意为他找来了不少关于黯之丘以及赫兰塔族的书籍,虽然大部分都只是小说家或吟游诗人笔下的异闻故事,但或多或少也帮上了唐恩一些忙。大概他已经打定主意,哪怕不能拉拢唐恩加入无冬商会,也要与他打好关系,起码要保证这样一位被冠以“群星”之名,潜力无穷未来光明的天才不站在自己阵营的对立面上。
此刻的格莱克尚不知道,自己这一举动在后来为无冬商会带来了多么大的名声与利益,而他本人也将因此成为商会新一代的领袖,带领无冬商会一跃成为大陆众多商会之首。
所有一切无法预料的未来,最初不过取决于一个商人趋利避害的想法。
命运总是如此神奇,谁又能说自己看得清楚?
帝国历1067年7月2日,距离雾月的到来还有半个月的时间,无冬商会的船队在雾河下游一个小城市做了短暂的停留,而后很快继续启程,往雾河的其中一条支流米娜西河航行,目标正是帝国中心行省觉尔凡。
这次短暂的停留并未给当地人带来什么影响,也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从那支庞大的船队中,走出来一名佩着长剑,双目如璀璨晨星的年轻人。他离开小城后,直往北方而去,步伐坚定,未曾有丝毫犹豫。
小城的北方,正好是帝国自治领黯之丘所在之地。
当时,并未有人注意到这个年轻人的离去,自然也没有人想到,他的目标会是传闻中荒芜死寂没有生机的黯之丘。
人们很快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生活依旧继续,他们传颂女武神与勇者的英勇功绩,同时担忧魔王军与异化魔兽的袭击。
却从未想到,原来,历史正与自己擦肩而过。
* * *
失去颜色的世界如镜面般破碎,于夹缝间的阴影之中,一条河流缓缓流淌,它没有起源,亦没有终结,河水是灰白色的,透着死寂。无数亡魂挤在河中,浑浑噩噩,不知生,亦不知死。
河流的此岸是怎样,河流的彼岸又是怎样,没有人能说清楚。
唯有往来于两岸,摆渡亡魂的人,才能回答这个问题。
一艘死者尸骨制成的惨白小船在灰白色的河水中晃晃荡荡,身着黑白二色华丽衣裳,用古怪面具遮住了半边脸庞的少女抓着船桨,坐在船上,百无聊赖地等待某人的到来。
但很显然,她的耐心是有限的。
“好慢啊。”
“好慢啊……”
“好、慢、啊!”
少女猛地站起来,一头长发随着身体的动作剧烈扬起,漆黑之色深邃如死亡的沉重。
“冬妮娅那个家伙真是的!”
“怎么还不把他带过来?”
“不就是死一次吗?”
“有什么难的!”
她语气忿忿,充满了对办事不利的天秤魔女极大的不满。
正当她咬着牙在心中各种编排冬妮娅坏话的时候,河流的下游,望不见尽头的深邃黑暗之中,突兀传来一声凄厉愤怒的咆哮,宛如划过玻璃的利爪,让人心底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伴随着这一声咆哮,灰白色的河水如同被煮沸了一般开始剧烈沸腾,浸泡在河水中、茫然无知浑浑噩噩的那些亡魂,模糊的脸庞上同一时刻浮现出痛苦与悲伤的神色,他们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开始哀嚎,眼角有泪水滑落,但却是黑色的,透着诡异邪恶的气息。
亡魂的哀嚎声起先很小,随即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响彻在整条河流的上空,尖锐刺耳,冲击着人的耳膜。
黑色的泪珠伴随着哀嚎声落入河中,使河水泛起一圈圈涟漪。
哈格丽丝看到,灰白色的河水中正有隐约的黑色浮现,并逐渐扩散开,显然,这股充满了邪恶气息的力量正试图污染河流,污染这条容纳了人世间所有未归去的灵魂的河流。
若是真的被它污染成功,只怕从今以后,世界上就不会再有什么冥府与轮回了。
那些死者的亡魂,也将成为人间徘徊游荡无法解脱的怨魂。
这种事情,是身为冥府主宰的哈格丽丝决不允许的。
她冷哼一声,随即,高高举起手中的死骨船桨,被半边面具遮掩的脸庞上浮现出厌恶与憎恨的神色:
“你这混蛋!”
“给我安分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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