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唐恩和芙蕾娅走出了那片森林。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广阔的平原,一条河流像是巨龙一般蜿蜒匍匐,浩荡而去,一直消失在视野的边际。地平线上,如血残阳沉下半个身子,洒落一片昏黄的阳光,将整片平原,连同平原上的大河、河边伫立的宏伟城池一并蒙在了暮色之中。
低矮的屋舍三三两两,沿着河岸错落分布,块状的农田星罗棋布,还未成熟的青色谷物在晚风中摇曳着,宛如掀起了阵阵波涛。
炊烟袅袅,一派人间景象。
雾河平原,汇聚了雾河地区百分之六十以上的人口,大部分都是平民。他们依靠着这片被雾河冲刷的肥沃土地,世代生存。很难想象,若魔王军的铁蹄真的踏过雾河平原,该会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背井离乡。
这是一场光是想象就让人战栗胆寒的灾难,幸好,它最终避免了。
有两人,像是日月,光辉夺目,驱走了魔王军的阴霾。
其一是勇者,手持圣剑,百代传承,纵然最后免不了牺牲,亦未曾畏惧。
其二,便是唐恩身边的芙蕾娅,出身高贵,天资过人,志向高远,信念坚定。
帝国女武神之名,想必现在已成为吟游诗人口中的诗篇,在雾河地区广为流转。
噼啪燃烧的炉火、兴奋憧憬的人群、婉转悠扬的竖琴声、吟诵诗篇的旅者……这是故事中才会出现的情节,而少女已成为故事中的人。
“我能和你说的,只有这些了。”
林间小道的尽头,芙蕾娅和唐恩并肩站立,俯瞰下方平原,轻声说道:“赫兰塔族来历神秘,历史悠久,黯之丘又环境险恶,难存活物,你这一趟旅程,需要格外小心。”
“或许不见得有多危险,但是……”
她抿了抿嘴,犹豫一会,才接着说道:“我不希望你被赫兰塔人那种古怪的观念影响到。”
“那样,我会失望的。”
唐恩轻轻点头:“放心吧。”
“究竟何为死亡,我也有自己的认识。”
“不会那么容易动摇的。”
早在当初进入雾雨迷环的时候,他就面临这个问题的困扰。好友的死亡让艾娜感到迷惘困惑,她来询问唐恩对死亡的看法,但少年对此却无法回答。
他见过太多死亡,同伴的或是敌人的,自己却从未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
木精灵一族将死者的尸体埋在树下,把那棵树当成对方在人世的寄托,而赫尔塔人却在死亡到来时孤身投入河流,让河流冲刷带走自己的一切。
两种态度,截然相反。
唐恩自然而然想起了不久前在七海亲眼目睹到的,法则代行人的死亡。
或许,那次经历并非最令他痛苦最令他感动的,但绝对是最令他难以忘记的。
也是在那个时候,唐恩意识到。
没有任何一个人的死亡,毫无意义。
贝尔和格鲁是如此,杰斯特是如此,千洛和艾薇儿是如此,卡尔是如此,艾丽娅,自然也是如此。
既然如此,那便不要犹豫。
继续前进。
“我不会停下来的。”
少年嘴角缓缓浮现一丝笑意:“还有很多人在等着我。”
“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
“所以。”
“我不会轻易死去。”
他的语气很笃定,像是在承诺。
可芙蕾娅想,自己根本不需要他的承诺。
更何况,这样的承诺,从一开始就被他违背了。
她想质问少年,想问他,你不是已经选择了死亡吗?战胜特蕾西亚取代勇者,然后封印魔王,这样一条道路,无论是否成功,不都已经是注定死亡的结局了吗?
还是说,那样的死亡,那样的选择,在你看来,并不草率,并不轻易?
少女捏紧了拳头,眼眸中光芒明灭不定。
战马察觉到了主人心情的波动,连忙凑过去,低声嘶鸣,像在安慰她。
而唐恩依旧只是静静地看着芙蕾娅。
连马都能给予的关心,你却吝于施舍。
芙蕾娅深深地看了唐恩一眼,而后扭过头去,注视着一望无际的雾河平原,平静道:“既然你已经做好了准备,那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我该回去了。”
部队还驻扎在雾河平原上。
她是指挥官,指挥官,本就不该离开自己的部队太久。
这一次会来到安达利亚城,原本只是心血来潮,再加上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
现在,事情处理完,也是时候回去了。
身旁的少年轻轻点头:“嗯。”
“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他问道,目光清澈。
少女淡淡一笑:“不用了。”
“会耽误你的时间,再说……”
“我也不是什么手无寸铁的弱女子。”
她抚着腰间佩剑示意。
其实,那不过是一把装饰用的佩剑而已。
唐恩却好像真的信了一般,说道:“我明白了。”
“那么——”
“你要小心。”
他关切地嘱咐道。
少女便牵着马,走出森林,走了几步,跨上马背。
本应就此离去,却不知何故,又停留了一会。
嘴唇微微张开:
“记住。”
“到了王城后。”
“一定要来找我。”
说罢,她不待唐恩回答,驱使着战马,奔向斜坡下狭窄的乡间小道。
“哒哒”的马蹄声响起,柔软的泥土被踩出一个个小小的坑洞,顺着她离去的方向一路蔓延,宛如天上星河中点缀的星辰。
少年看不到的地方,她抿起嘴唇,眼眸中掠过一丝懊恼。
最终,还是原谅了他对自己所有的隐瞒、忽视以及失约,选择了用这样别扭的方式表达关心。
唐恩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少女离去的方向,看着她骑在战马上的身影逐渐朝远方的地平线奔去,于如血暮色之中蒙上了一层昏黄的薄纱,模糊却清晰。最终,她消失在了地平线的另一端。
少年此时才恍然惊醒,他仰起头,看到渐渐变暗的夜空中已出现了一颗两颗稀疏的星辰,正在散发极为微弱的光芒。
虽然寂寥,但确实存在。
他又站了一会,而后转身,走入森林中,沿着自己来时的路返回。
时间流逝,不知走了多久,他抬起头,看到安达利亚的城墙出现在自己面前,城楼的火把点燃,照耀夜色,守卫正在驱逐未来得及离开的平民,准备关闭城门。
他逆着人潮,走向如巨兽匍匐的城池敞开的城门。
像走向命运的巨口。
* * *
冬妮娅听完约翰和莱恩的讲述时,时间已从下午来到黄昏,将要入夜,小山谷内变得一片昏暗。
四周山峰的轮廓影影绰绰,粗犷模糊,投下来的巨大阴影将所有人的身躯笼罩其中。
当初发生在约翰以及莜姬身上的事情确实令人叹惋,这并非可以用简单的对与错去评判的。在侍剑一族的人看来,约翰身为守护者,却背弃自己的使命,带着圣物逃亡,不知所踪,导致坚守千年的侍剑一族分崩离析,这是无法原谅的罪。
然而,站在约翰和莜姬的角度去看,他们亦是无可奈何,谁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子女背负如此沉重的命运与责任。当时的侍剑一族还有不少强大的顽固派相信那个预言,他们无法反抗,便只能逃跑。
身为法则代行人的艾丽娅,都愿意为了自己的孩子走向死亡,约翰和莜姬的选择,亦是情有可原。
可惜的是,谁都逃脱不了命运。
不管当初约翰和莜姬怎么努力怎么抗争,万象之星维恩泰德启示的命运最终还是在名为唐恩的少年身上得到了印证。此刻的他,手持圣剑,欲击败勇者,取而代之。
所作所为,与之前九十九代的摩云“勇者”,何其相似,甚至可以说是如出一辙。
冬妮娅听完整个故事后,神情不变,依旧平淡,只是眼眸深处时常掠过深思与无奈。
这就是“天命”的勇者吗?
这个所谓的“天命”,未免也太讽刺了。
少年温暖的笑容不断在眼前浮现,但只要一想到他命中注定的结局,冬妮娅的心便会感到一阵针扎似的痛楚。
原来,即便千年过去。
该痛的心,也还是会痛吗?
她想着,而后,默默转身。
“您要离开了吗?”
莱恩见此,连忙问道。
冬妮娅背对着几人,身形在昏暗如水的夜色中模糊,像是沉入了深邃的海底。
她轻轻点头:
“我要问的问题,已经问完。”
“没有问的问题,也没有问的必要了。”
因为她心底觉得,那和自己似乎关系不大。
那是侍剑一族、是摩云血脉、是那个古老帝国的遗民们需要考虑的问题。
至于她,不过是一个亡灵罢了。
披着长公主的外皮,徘徊游荡在人间,不肯归去的亡灵。
家与国、爱与恨、血与火、泪与仇……都在千年淡漠之中逐渐沉淀,最终成为尘埃。
比起自己,一直以来都在坚守、在尝试、在反抗的他们,才更像是帝国的遗民吧?
少女心底自嘲一笑。
这时,约翰忽然开口问道:“天秤的魔女阁下。”
“您,认识唐恩吗?”
他意有所指,显然,这个认识不是简单的知道名字,而是更加亲密一点的关系。
莱恩目露惊愕,猫人少女轲反应更甚,她睁大眼睛,抓紧了自己的小匕首,不知为何,心忽然开始噗通噗通剧烈地跳。
不认识、不认识、不认识……她不断在心底对自己说:传说中天秤的魔女,怎么可能认识那个傻傻的、笨笨的、呆呆的家伙?
虽然。
他笑起来很温暖,很好看。
下一刻,紧张不安的小猫人却看到,背对着他们,站在阴影之中的天秤魔女,缓缓点了点头。
怎么、可能!?
轲怔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约翰便又轻声道:“那么,我想请您答应我一个请求。”
“今天,您在这里听到的一切。”
“请您不要对那孩子提起。”
话音落下。
夜色蓦的一阵波动,宛如水面被人搅乱。
阴影中的身影长久伫立,没有言语。
这一回,魔女沉默的时间,比以往都长。
一直到夜的阴影完全笼罩山谷之时,她才开口回复,声音平静淡漠: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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