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原山，小山谷内，莱恩与约翰直面天秤的魔女，在后者淡漠的注视下，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这种压迫感，不止是来自于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强大气势，更来自于她的身份。

千年前那个古老帝国的遗民，曾有着高贵的身份，即便他们同为摩云血脉，又是侍剑一族，相见之时，也不得不恭敬行礼，称呼一声“长公主殿下”。

虽然，不知为何，唐阻止了他，不让他把那个称呼喊出口。

莱恩心中犹有疑惑，但身旁的约翰面无表情，叫人看不出其心底的想法。

他只得先把这疑惑压在心底。

无人开口，空气中流淌着诡异沉重的死寂。

猫人少女轲睁大眼睛，心中有无数问题想问出口，但见自己的师父和约翰都没有说话，便也不敢开口。

沉默许久后，轲终于看到天秤的魔女开口，用冰冷的声音说道：“我有一些问题要问你们。”

问题？

莱恩闻言，有些惊讶。

实力如此强大的天秤魔女，曾经帝国的长公主殿下，会有什么问题需要他们解答？

他想询问，却被约翰抢先开口：“不知是什么问题？”

“若是我们知晓，一定无所不言。”

他语气平淡中带着某种说不明白的觉悟。

这很奇怪。

就算对方是天秤魔女，是帝国长公主，他也没必要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因为，唐是侍剑一族这一代的守护者。

若是放在摩云帝国还没灭亡的上个纪元，他的地位，并不比眼前的少女低。

双方应是平起平坐的存在。

除非……

莱恩隐约察觉到了某种命运的到来，他恍然间醒悟，米斯特里尔已不在约翰手中。

它被转交——准确地说，是托付给了那个流淌着他血脉的少年。

可能给他带来灾难，也可能帮他实现信念。

从约翰把剑交给那个少年的时候开始，守护者的身份便已经传承下去。

尽管，那个少年自己或许并不知情。

天秤魔女漠然地望着约翰，口中淡淡吐出两个字：

“唐恩。”

一瞬间，轲的脑海像是被一道惊雷劈过，混沌一片。

她失却了自己的存在，也忘记了外界所发生的一切，脑子里唯有一个想法：天秤魔女是为了唐恩而来的。

她居然认识唐恩！？

莱恩亦是惊愕，但却没有轲那么激动。

约翰则是在心底缓缓叹了一口气。

早在察觉到天秤魔女气息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对方的来意。

只是不知道，她的态度，是善是恶。

天秤魔女说道：“我知道，你把未名之剑交给了他。”

“现在，把理由告诉我。”

“不过。”

“我要知道的，是最初最根源的理由。”

“从帝国灭亡，你们带着圣物逃亡之后开始。”

“把一切的真相，明明白白，展现在我面前。”

“要知道。”

“这不是请求，也不是契约。”

“而是你们的义务。”

天秤魔女目光从几人身上扫过，最终停留在了约翰身上。

明明说出来的话如此高傲，但却给人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

毕竟，她是帝国的长公主。

理应知道事情的真相。

约翰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随即缓缓点头：“我知道了。”

* * *

当初，摩云先祖与神明签约盟约，从神明手中得到了万象之星维恩泰德以及未名之剑米斯特里尔两大圣物，借此建立起强大的摩云帝国。为了履行契约，摩云血脉中有一部分自愿放弃王位的继承权，成为圣物的守护者，以守护圣物与盟约为己任。

这部分血脉在岁月流逝中逐渐接纳了外界其他血脉，如东华人乃至猫人的加入，最终变得驳杂，不再纯正，以至于到后来，摩云王室并不承认他们为摩云血脉的一部分，而是另外赐予了“侍剑一族”的名称。

但无论如何，侍剑一族的血液中始终流淌着摩云的血脉，他们亦始终把自己当成帝国的一员，尽心尽力地为帝国守护圣物以及盟约，从未有所违背。

直到魔王军苏醒，帝国覆灭，侍剑一族与帝国王室一同血战，最终殉葬。

但并非所有血脉都就此消逝，在战局无法挽回，帝国败局已定之时，侍剑一族当时的首领让少部分族人带着圣物逃离王城，随同他们一起离去的还有少数王室族人。

这些是摩云最后的血脉传承，其中，侍剑一族的血脉肩负着继续守护盟约与圣物的重任，而王室血脉则要让最纯正的摩云血脉继续传承下去，乃至有一天光复帝国，重建辉煌。

然而，不幸的是，这两个任务最终都没有完成。

侍剑一族，支离破碎，猫人族隐居流原山千年不出，另外的族群远走麟泷，杳无音讯；王室血脉，愈发稀薄，后代稀少，难以为继，到了上一代，更是只有一人继承了纯正的摩云血脉。

“那就是我的妻子莜姬。”

提到这个名字，原本情绪低沉的约翰脸上勉强浮现出一丝笑意，莱恩亦是神色微动，眼中流露出怀念与憧憬的神色。

轲还是头一次看到自己的师父露出这种神情。

看来，这个名为莜姬的女子，应该在两人心中都留下了极为深刻，乃至无法忘怀的印象。

“也许您不知道莜姬是谁，但是，她身上流淌的是三王子殿下的血脉。”

约翰对冬妮娅说道。

后者微愣，随即，眼眸深处掠过一丝迷惘。

“阿尔凡斯……”

她低声呢喃，语气不知是喜是悲：“你没有死，是吗？”

记忆中，王城被敌军攻破，战火四处蔓延之时，自己这位最年幼的弟弟，还只有十岁。

没想到，最终却活了下来，不仅如此，还有后代遗留在人间。“据族中记载，阿尔凡斯殿下是被强行带走的，他一直哭着喊着要找父母和哥哥姐姐，但那个时候情况已不允许我族的成员继续耽搁，所以……”

约翰欲言又止。

冬妮娅回过神来，摇头，淡淡道：“我知道。”

“侍剑一族的先人，能救走阿尔凡斯，已经很不错了。”

“我亦从未怨过他们。”

因为，怨的人，从始至终，只有自己。

“继续讲吧。”

她说道。

约翰点头，思考了一会，然后开口道：“接下来的事情，或许需要从我们守护的盟约与圣物说起。”

“您应该知道，当初，盟约签订之后，随着圣物一同传到摩云先祖手中的，还有一个古老的预言。”

他用肃穆沉重的语气把四句预言念出口：“秩序之上神明注目，火焰焚烧逝去万物。”

“心中茫然拔剑四顾，众星煌煌为谁指路。”

“起先，我们并不知道预言的真意。”

“直到魔王军摧毁帝国，我们带着圣物一路逃亡，居无定所。”

“那个时候，忽然有人与万象之星维恩泰德产生了共鸣，从中得到启示，解开了这个预言昭示的真意。”

“那个人就是三王子，阿尔凡斯殿下。”

“根据启示，预言中描述的应该是混沌归来，魔王乱世，战火四起，无人可逃，神明受限，有心无力，危机之刻，星辰指引，勇者出世，圣剑之威，斩杀魔王，驱逐混沌。”

“当阿尔凡斯殿下以万象之星维恩泰德的力量解释了这个预言后，我们几乎立刻就认定，勇者将会在摩云血脉之中诞生。”

“星辰指引，必是指万象之星维恩泰德的指引。”

“而勇者手持的圣剑，也必是指未名之剑米斯特里尔。”

“这让我们感到无比振奋，因为我们皆看到了为帝国复仇的希望。”

“然而——”

约翰话语戛然而止，他和莱恩脸上不约而同浮现出无奈苦涩的表情。

轲见此，有些懵懂。

而冬妮娅却一瞬间明白过来：“然而，最后出现的勇者却并非摩云血脉的后裔。”

“而是接受了五首龙神艾洛欧力量传承的一名籍籍无名的人类。”

“莱特利亚·法格纳·艾因罗贝迪亚，是吗？”

约翰与莱恩点头，他们的神色都很复杂。

原本得到预言启示，以为勇者将诞生于自己这一血脉，终于可以为灭亡的祖国复仇，谁知道最后天意弄人，命运给他们开了一个最恶劣的玩笑。

冬妮娅低声自语：“传说中，勇者莱特利亚于觉醒山脚迷失道路，循着夜空星辰的光芒，最终才登上觉醒山，见到了五首龙神艾洛欧。他从五首龙神艾洛欧手中，不止得到了要素的传承，还有陪伴他一起封印魔王的圣剑多特蒙德……”

原来，所谓的“星辰指引”与“圣剑之威”，居然是这样的意思。

预言本身并没有出错，只不过，启示的对象错了而已。

“阿尔凡斯殿下在勇者莱特利亚封印魔王之后，因过度使用万象之星维恩泰德的力量，一病不起，最终于二十九岁那一年逝世，留下一子一女。临死前，他一直在说，恨自己不能亲手为帝国、为亲人报仇……”

约翰的声音，越说越低，乃至于最终消失。

其实，他还隐瞒了一点没有说。

根据侍剑一族的记载，帝国三王子阿尔凡斯的死因，不只有身体病伤，还有……郁郁寡欢。

在逝世的前一年，他已经感受到了死亡的临近，时常会在夕阳落下时，眺望远方群山暮色，低声呢喃那些只存在于记忆之中的名字，强大的帝国，壮观的王城，威严的父亲，善良的母亲，还有他的兄长，他的姐妹……这些过往的一切，都随着铁蹄踏过，湮灭于历史，被世人遗忘。

唯有他，像个不愿服输的小孩子，一遍又一遍地念起，将他们铭记。

那个温柔纯洁、高贵优雅的长公主，他自小便憧憬仰慕的姐姐，也经常被提起。

这些名字，在他口中提起时，每每让人感受到一种无法压抑的心酸与悲哀。

本该消逝的，与已经消逝的，在无人的角落，伴随泪水，一并掩埋。

直到临死前的最后一刻，他都在自责，在痛苦，在悔恨。

那个时候，他躺在病榻上，呢喃着说：“对不起。”

“我赢不了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