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妮娅走后，唐恩坐在床边思考了很久。

直到夜幕降临，他才幽幽叹息一声，站起身来，离开房间，走到了甲板上。

夜空蒙蒙，银月露娜把自己藏在了云层之后，吝于洒下光辉，唯有几颗星辰挂在遥远的彼方，闪烁稀疏的微光。

很久很久以前，还在那个名叫维格的小村子时，见到的夜色，都有皎洁的月光与璀璨的星光。

如今却成为了一种奢侈。

唐恩望着夜空，忽然有些怅然。

说不出为什么，只是自然而然，心底便产生了若有所失的感觉。

可是失去的到底是什么呢？

没人能说清楚。

他走到僻静处，抽出腰间长剑，开始练习剑术。

夜色中银芒闪烁，呼呼的风夹杂着挥剑的声音。

桅杆上，观察夜色与海面动静的水手看见了这一幕，但对此毫不在意，视若无睹。几天时间下来，唐恩身为一名“年轻、强大而勤奋的剑士”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

少年亦忽略了他们的注视，心无旁骛地挥着手中长剑。此刻，他的眼中，除了剑以外，再无他物。

一股温和中隐含凌厉的气势自唐恩身上散发，渐渐融入了虚空，让他整个人与天地融为一体，不分彼此。明明站在颠簸的甲板上，迎着海浪与夜风前行，他却仿佛扎根大地，身躯半步未动，恰如巍然屹立的高山。

剑锋划过虚空，带起一阵铮铮的剑鸣。

寒芒冷冽，其中有流水般的光芒游走如蛇，灵活飘逸，无法捕捉。

一道道剑光包围着少年的身躯，将他四周围得水泄不通，宛如一朵美丽又危险的银色花朵绽放。这些剑光上一秒还流光熠熠，下一秒便又消散无形，看似无处存在，实则无处不在。

无论敌人从何处来袭，少年似乎总有办法应对。

天地之道，以不变应万变。

忽而，所有剑光收敛于一处，凝聚为一个极细极小的点。

少年的手指划过剑身，将流水般游走的光芒抹去，连带着，剑光凝聚的那个点也一并消散。

他抹去了这一刻的锐气，却把它尽数深藏在这把剑之中。

每一次出剑，都是在发挥少年之前无数次战斗与练习时积攒下来的锐气。

于是，一往无前，势不可挡。

只是有的时候，“刚则易折。”

唐恩脑海中不知怎的浮现出北海剑圣离彻告诫他的话语。

幽幽一声轻叹，少年收剑回鞘。

这是个隐患，想要解决这个隐患，唯有早日领悟剑道的极境。

以剑为魂天人合一的境界，是每一个习剑之人穷极一生的追求。

很少有人能达到这一境界，即便是唐恩，如今也不过以剑为躯承载天地，距离天人合一，还有很远的距离。

若是在遥远的东方古国麟泷，剑道最初的发源地，或许便可找到通往这一境界的道路。

——但是。

——剑，真的有所谓的极境吗？

少年忽然这么想到。

这时，甲板的阴影中，传来了“啪啪啪”的清脆掌声。

唐恩并不惊讶，往掌声传来的方向看去，便看到，商会领事格莱克一边鼓掌，一边朝他走来。

早在唐恩开始练习剑术后不久，他就来到了甲板上。

唐恩注意到了他，但却无心理会，那个时候的他，一门心思都沉浸在了自己手中的剑上。

格莱克也很识趣，没有上来打扰。如今见唐恩收剑，才现出身形。

“唐恩阁下之剑术，如此精妙，可谓登峰造极。”

“大陆年青一代中，除却那位勇者以外，只怕无人可及。”

“无愧北海剑圣大人认可的群星之名。”

他啧啧称赞道。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白夜国内便流传着“北海剑圣离彻对琅天剑士唐恩青睐有加，亲口称其为动荡群星”的传言。这一传言得到了许多人的认可，虽然他们不知道“群星”是什么概念，但却觉得很贴切。

唐恩对这些虚名并不在意，格莱克如此露骨的称赞也不过是为了拉拢他，并不能说明什么。

“格莱克先生过誉了。”

他轻声道。

“并不过誉，并不过誉。”

格莱克笑呵呵地摆手：“除了勇者以外，我还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在唐恩阁下这般年纪，就拥有如此强大的实力，如此显赫的功绩。”

“别说是琅天和白夜这些人类国度，即便是矮人、兽人、精灵……也绝对没有。”

“说起来未免可笑，但唐恩阁下，你知道我最初听说你斩杀了冰之魔将时是什么样的表现吗？”

“真的是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了，喝酒的时候，连酒杯都抓不稳。”

“为此，还被几个老朋友嘲笑了很久。”

他摇头，语气自嘲，像是在为当时自己的失态感到羞愧。

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个十分合格的商人，起码，在花言巧语奉承他人这一块，他已经达到了很高的境界，如流水一般润物无声，若是换个人来听这番话，恐怕心中对格莱克的好感应该会提高不少。

可惜，现在站在格莱克面前的是唐恩。

他依旧表情平淡，不冷不热：“格莱克先生确实过誉了。”

“相比起真正的天才，我还差得远呢。”

说出这句话时，心中有些怅然。

真正的天才，指的当然是特蕾西亚。

若没有与魔女签订契约，自己甚至不能看见她的背影，更不要说是超越她了。

“真正的天才？”

格莱克失笑，显然把唐恩的话理解为了一种过分的自谦：“如果连唐恩阁下这样的人物都不能算是真正的天才，那么，还有谁能当得起这个名号呢？”

“勇者。”

唐恩很认真地回答道。

“额，勇、勇者？”

商人顿时睁大了眼，想反驳，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承认勇者不是真正的天才吗？那根本就是在说瞎话，千年以来，哪一代勇者不是如日月一般横亘苍穹，压住了所有群星的光芒。诞生之礼自初代勇者之后便一直存在，原本是为了选出最强之人作为勇者，如今却成为了那个家族宣布勇者诞生的象征性仪式，这还不足以说明什么吗？

可若是承认唐恩的说法，认为勇者才是真正的天才，那动荡之时出现的群星又算什么？自古以来被勇者的光辉掩盖的那些强者又算什么？只是一些伪天才吗？

“唐、唐恩阁下真是会开玩笑。”

格莱克干笑着，扯开了话题：“勇者……勇者怎么能比较呢？”

“她可是勇者啊。”

无心之言，让唐恩愣住。

回过神来后，他淡淡一笑，轻声道：“说得也是。”

“她可是……”

“勇者啊。”

少年仰起头，望向远方的夜空。

却忽然间看到，一道纯白色的光芒，直冲天际。

……

遥远的彼方，战场在夜色中沸腾。

杀气冲天，吼声四起，血的腥气弥漫在每个人的鼻边，驱散了夜的冷寂，凡人的军队与无知无痛的魔王军宛若两股激流碰撞在一起，顷刻间血肉横飞，兵戈散落，残酷的景象让人以为来到了炼狱。

风将血腥味带向远方，身着银色铠甲的将领骑着战马跃上高处，身后跟着忠心耿耿的骑士们。

将领居高临下，观察战场的局势，见双方僵持不下，一时间无法分出胜负，便开口问道：“伏兵都准备好了吗？”

声音清脆，宛若月下清泉。

身后的骑士中有一个应道：“已准备就绪，只待大人一声令下，便可插入战场，前后夹击，令魔王军无处可退。”

言下之意，却是将伏兵放在了魔王军身后，做好了全歼的准备。

明明战局只是僵持，他们哪里来的自信可以全歼魔王军呢？

很快，将领回答了这个问题。

“那么——”

隐藏在面甲之下的碧绿眼眸中闪过胜券在握的光芒：“就看特蕾西亚大人……何时斩杀敌将了。”

话音落下，头顶，蒙昧的夜空中，乌云被驱散，露出了两个身影。

其一是身着黑色铠甲，手握长枪，表情狰狞的魔将，此刻他的铠甲上覆满伤痕，血红的眼眸中既有愤怒不甘，也有隐约的惊惧惶恐。

另一个人，则是他的对手，牢牢占据上风，甚至已经将他逼到了死亡边境的人。

却是一名金发蓝眸，面容美丽的人类少女。

单看她的外貌与年龄，很难想象，她居然拥有斩杀魔将的实力。

纯白披风在夜风中猎猎舞动，少女双手握着龙剑的剑柄，剑尖直指头顶的苍穹。

体内光芒逐渐汇聚于剑身，下一刻，一道纯白色的光芒脱离剑身，直冲天际。

“嗡！”

冥冥之中，一声剑吟。

随后，原本晦暗的夜空，有一颗星辰被这道光芒注入，逐渐绽放出新的光辉，璀璨耀眼，令人难以移开目光。

光芒一点点壮大，最终，盖住了其他闪烁的星辰，让所有一切，都因为它黯然失色。

一股磅礴强大的气势笼罩了四周，在这股气势下，受伤的魔将纵然知晓死亡即将到来，依旧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待在原处，看着少女把龙剑高高举过头顶，又猛地挥下。

“光芒新星！”

少女轻喝。

夜空中复苏的星辰，便被龙剑的光芒牵引着，降落人间，在一片深邃幽静之中，划出一道绚烂的光之轨迹。

咻——

流星划过，一闪即逝。

纯白色的光芒占据了所有人的视线，当它褪去后，魔将发现自己胸口破开了一个巨大狰狞的血洞。

体内作为他力量源泉的魔气，逐渐被星光净化。

这是——

死亡。

脑海中闪过最后一个念头。

下一刻，他的身躯，颓然倒下，坠向地面。

目睹这一切的发生，将领被面甲遮掩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她举起手，重重挥下：

“全军——”

“突击！！！”

“呜~~~”

象征反攻的号角声吹响。

隐藏在暗处的伏兵此刻插入战场，与自己的战友并肩作战，前后夹击，让魔王军无处可退。

一场完美的战役，很快就要落下帷幕。

……

唐恩看到了那颗流星。

格莱克也看到了。

他对此并不在意，但见唐恩一直盯着流星划过的方向看，便好奇地开口问道：“唐恩阁下对那颗流星，难道有什么看法？”

“……”

唐恩沉默，继而摇头。

格莱克以为他在否认，便没有继续追问。

然而，少年心中却是在说：

那不是流星。

那是人间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