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唐恩在码头搭上返回琅天帝国境内的商船。

大陆十大商会在白夜国都设有分部，有几个的总部就在国都沧澜内，凭借与白夜王室的关系，与他们的船队顺路同行并非难事。即便抛去唐恩本身便实力不俗的因素，能够与白夜的女王陛下搞好关系这一点，就足以让许多人趋之若鹜了。

琉璃甚至想过让姐姐派出军船护送唐恩返回帝国。

这种提议完全是在胡闹，哪怕琉澜再怎么疼爱自己的妹妹，也是毫不犹豫拒绝，没有半点回寰的余地。

此刻，码头区没有以往的喧嚣与热闹，反而一派庄重肃穆的气氛，精锐的王室护卫军将整个码头围得水泄不通，禁止任何无关人士靠近。白夜的女王陛下琉澜将送别仪式搞得无比隆重，随同送行的不只有二王女琉璃，还有大名鼎鼎的奔狼骑将卡洛梅斯，以及很少在外人眼中露面的北海剑圣离彻。

这倒是让唐恩受宠若惊。他知道离彻很看重自己，但也没想过自己会有那么大的面子，能让高冷淡漠的北海剑圣都亲自送行。

直到他看到琉璃躲在姐姐身后，冲自己使劲眨眼，才恍然大悟。

虽说不能以白夜二王女的身份与唐恩一起去琅天王城，但她还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为唐恩加油助威。若是知道唐恩得到了白夜王室以及强大的北海剑圣看重，王城内的那些人，在出手为难唐恩之前，也会好好思考一番吧。

唐恩心中又好笑又感动，同时还有稍许疑惑。

琉澜确实很疼爱自己的妹妹，但为了琉璃如此大张旗鼓，甚至劳烦北海剑圣大驾，难道她不怕离彻心生反感吗？

当少年把目光落到大王女琉澜以及北海剑圣离彻身上时，忽然若有所思。

琉澜端庄典雅，面带微笑，北海剑圣离彻目光淡漠，高洁独立，两人好像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但唐恩却隐约嗅到了不一样的气味。

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记忆中，和大王女琉澜一同出现时，北海剑圣离彻总会落后她半个身位，像是主动把自己放在了臣子的位置上，可如今却是并肩站立。

唐恩终于明白了什么。

若是说以前，这两个人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寒冰的话，那么现在，显然冰释雪融，不复存在。

宛如春天到来。

果然，一切都会改变。

从过去到现在，每个人都在改变。

变得更好，变得更坏……这是不能确定的。

但起码，不要停在原地，驻足不前。

因为，那意味着，你在害怕。

唐恩轻轻呼出一口气，把手放在剑柄上，向前来送行的人行礼致谢。

琉澜优雅地挥手，随行的王室护卫军中走出一队骑士，他们步伐整齐，气势强大，姿态昂扬，目光凌厉，皆着银白铠甲，手持长剑，看上去威武神圣，正义凛然，显然是精锐中的精锐。

骑士们走上前，在唐恩左右排成两列，随后将长剑插在地上，单膝跪地，双手扶着剑柄，低头沉默，下跪时铠甲碰撞发出来的金属声低沉有力，令人为之震撼。

随即，有一个侍卫走上前，呈上一个小小的盒子。

盒子中铺着柔软的天鹅绒与美丽的鲜花，天鹅绒最中央，安静躺着一枚做工精致、形状如雪花一般的勋章，勋章表面是象征白夜国的冬狼啸月图案，冰雪与寒霜包裹着它，使它看上如如同寒冰雕刻。

“唐恩阁下以剑斩杀冰之魔将，为白夜军队与魔王军的战斗创造了辉煌的战果。”

“这枚勋章，经白夜王室与白夜诸臣共同认可颁发。”

“是为表彰阁下的英勇功绩，使白夜人将其铭记于心。”

“还望阁下不要拒绝。”

大王女琉澜说道。

众目睽睽之下，举办如此浩大的授勋仪式，明知道自己不喜欢太过张扬，却还是要如此做……

唐恩面色微动，目光投向大王女琉澜身后，果然看到琉璃躲在姐姐身后，小脸上满是得意与期待的表情，好像是在说，快来夸我，快来夸我！

果然。

少年心中苦笑一声，但也没有办法，只能上前一步，单膝跪下，以沉稳庄重的语调回道：“这是我的荣幸。”

琉澜便迈着优雅的步伐上前，亲手将勋章别在唐恩胸前，随即后退一步，轻声道：“勋章之名，是为‘狂澜’。”

“唐恩阁下于苍蓝海一役斩杀魔将，战功赫赫。”

“力挽狂澜之壮举，与此勋章，可谓相得益彰。”

“希望阁下日后能不忘自己的身份与荣誉，始终坚定地走在自己的道路上。”

“无论荣耀加身，亦或黯淡收场。”

“那都是我们自身的选择。”

琉澜的话语，意味深长。

这可不像是授勋仪式上该说的话。

反倒像是一名长者在敦敦教诲。

唐恩心中疑惑，眼角的余光恰好瞥眼面无表情的北海剑圣。

他朝着唐恩点头，动作隐晦，微不可觉。

少年顿时明悟，低头，沉声回道：“必不敢忘。”

“既如此，那么——”

琉澜伸出手，身旁侍卫将她的佩剑递上。

她便用银色的剑身抵着唐恩的肩膀，语气肃穆，神色庄重：“愿七海的神明庇佑着你。”

这是白夜人最崇高最真挚的祝福，虽然他们信奉五首龙神艾洛欧，但身为一个沿海国家，七海之神在他们的心目中也有十分超然的地位。

听到这句祝福，唐恩神情微动，想到了已经逝去的艾丽娅，以及刚刚诞生的小艾丽娅。

七海之神的庇佑，是吗？

就在不久前，他可是亲眼见证了凡人眼中的七海神明的诞生。

并因此，斩去了心中的魔。

对于自己来说，这果然是在适合不过的祝福了。

他这么想着。

琉澜说完祝福之后，把剑收回，少年便缓缓站起身来。胸口，雪花状的勋章在阳光照耀下反射晶莹耀眼的光辉。

凡纳伊的“烈焰”、伦达的“利剑”；大雪山群的“光芒”、苍蓝海的“狂澜”……一枚枚勋章、一次次挑战，磨炼的，不只有少年的实力，还有他的心志。

就像打磨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初看并不起眼，但到最后，它所绽放出来的光芒，会让世人都感到震撼。

唐恩沉默地又行了一礼，而后转身。

港口边停泊着一艘艘庞大的船只，从规模上说，甚至能和白夜军队的船舰不相上下。

唐恩将要搭乘这样的船只回到自己的祖国，因为他有不得不回去的理由。

王城法斯塔尼亚内，那位少女将高高地站在剑塔上，俯瞰地面凡人众生。

无人敢缨其锋芒。

唐恩亦是地面芸芸众生的一员，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从没有想过低下头，在勇者的光辉面前自惭形秽，反而要倔强抬头，毫不畏惧地与勇者对视。

这并不难，只是需要一点小小的勇气而已。

他想着。

另一边，目送唐恩离去的人中，琉璃躲在自己的姐姐身后，目光纠结犹豫。

“要、不要、要、不要……”

她扳着手指，碎碎念叨。

完全没有一点二王女该有的优雅姿态。

身为姐姐的琉澜有些无奈，但为了自己的妹妹能不留下遗憾，还是不得不轻声为她加油打气：“琉璃。”

“不要犹豫了！”

“要相信你自己。”

“拿出你的勇气来！”

“只要一点点，就足够了。”

她轻轻推了推少女的背，最后那句话让后者一阵恍惚。

只要一点点，就足够了吗？

琉璃想起昨日唐恩对她说的话。

——以勇者为目标，需要的不是强大的实力，只是一点点勇气。

——这样的勇气，你也会有。

她捏紧了小拳头。

自己也有勇气。

所以。

绝对不能退缩！

少女向前一步，越过自己的姐姐，越过那些跪在两侧的骑士，越过所有人，走到了最前面：

“唐恩！”

她大声喊出那名少年的名字。

四周寂静，唯有风沙沙拂过，吹起她的雪白长发。

所有人都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白夜的二王女，看着她终于拿出自己一点点的勇气。

仿佛这一刻，她也是勇者。

唐恩转身，他的侧脸蒙在一层金色灿烂的阳光之中，模糊到让人无法看清。

唯一能看见的，只有他脸上淡淡浮现的温暖笑容。

像一团火，融冰化雪。

“怎么了，琉璃殿下？”

在那么多外人面前，他选择了用敬称，可是琉璃鼓起勇气叫住他，绝不单单只是为了得到这么一个听上去如此疏离的敬称。

她很贪心。

想得到的东西，更多更多。

“你还会回来吗？”

少女紧紧捏着小拳头，神情紧张而期待：“你会回来看我吗？”

她希望他的回答是会。

不需要很复杂很恳切的承诺，只需要简简单单一个会字，她就可以高兴一整天。

不过少女没有想过，最后得到的答案，会和自己预想的任何一种情况都不一样。

“你喜欢剑吗，琉璃？”

少年站在金色的阳光后问她。

她微愣，反应过来后，想点头，但又觉得自己不应该说谎，于是，摇了摇头。

“那就努力吧。”

少年转身，背对着她：“努力试着喜欢上剑，或者努力放下剑。”

“等到那一天，你就能见到我了。”

或许不是真的见到我。

但我想，你会更加明白、更加了解我。

握起剑时。

放下剑时。

我们便产生了羁绊。

以剑连接的羁绊。

琉璃站在原地，茫然不解。

唐恩登上了船。

大王女琉澜轻轻点头，船长便拍了拍栏杆，声音中气十足：

“扬帆——”

“起航！”

水手们呼喝着号子，升起船帆。

庞大的船只陆续离开码头，船队往远方的苍蓝海驶去，逐渐在所有人眼中成为一个个小小的黑点。

直到此时，琉璃才回过神来。

望着远去的船队，她捂住胸口，心底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但与此同时，却也生起了另一种心情。

——或许，自己也能有足够的勇气，以那位勇者为自己的目标。

不管是在剑道上。

亦或是其他方面。

是的。

她——

也可以是勇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