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离彻来说,“老师”这个称呼,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回忆了。
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大概是在十二年前。彼时白夜的王还未去世,但身体状况每况日下。许是预料到了什么,他委托自己教导当时的大王女剑术。
权利斗争这些事,离彻并不感兴趣。但白夜王室曾对他有恩,白夜的王言辞又极为恳切,于是他便没有拒绝。
那一天,他按照约定好的时间,来到王宫的花园。
到了的时候,他看到,一个小女孩抱着剑,怯怯地站在金色灿烂的阳光下。
微风吹拂,青草摇曳,盛放的花朵散发清香,枝枝叶叶婆娑,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走过去,没有多余的话语,直接问道:“大王女殿下?”
许是被他淡漠的语气吓到,小女孩抱紧了怀中的剑。
“嗯。”
她很小声地应道。
离彻并不在意小女孩畏惧害怕的态度,只是淡淡道:“以后,我来教你剑术。”
“……”
小女孩咬紧了下唇,没有说话。
有的时候,沉默便是一种态度。
他见到小女孩这模样,面色不变,许是早已习惯他人这样的态度。
敬仰中带着畏惧,崇拜中带着惶恐。
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下一刻,小女孩却像是做出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一般,鼓起勇气,仰起头,直视他白色冰冷的眼眸:
“那个、离彻大人……”
“如果离彻大人要教我剑术的话。”
“我可以、称呼您为老师吗?”
她的目光,又怯弱又期盼。
白夜宫廷之中,未必没有指导王室血脉剑术的强者。
但那些人,毫无疑问都比不上北海剑圣离彻。
小女孩听父王说自己可以跟着北海剑圣学习剑术时,首先是开心激动,然后便是惶恐担忧。
据说,北海剑圣离彻,是个很冷漠的人。
据说,他对除了剑以外的人或物,没有一点兴趣。
据说,他身边,从没有人能亲近他。
……
可这是真的吗?
一个冷漠到无人可以靠近的人,只是想想,就让人觉得害怕。
并且同情。
他一定……很孤独吧?
小女孩想着。
忽然,听到一声平淡低沉的回应:
“嗯。”
她惊讶地抬起头。
白发白眸的男子,神色平静,目光淡漠。
他像是用埋在冰雪之中的剑堆砌而生,锋锐到凌厉,冰冷到刺骨。
但是。
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靠近啊。
小女孩不知为何有点高兴,她抱着剑的手放松,歪了歪头,眼眸弯成月牙:
“我知道了。”
“老师!”
……
唐恩和琉璃站在幽静的园子里,相视无言。
半个月前那场滂沱大雨,仿佛又在两人心中瓢泼落下。
琉璃常常在想,如果时间倒流回到那一天的话,她还会不会说出“我喜欢你”这四个字。
大概,还是会吧。
哪怕知道会被拒绝,也还是要说出口。
因为,唯有感情,是不可以抑制的。
唐恩忽然开口问道:“琉璃。”
“你刚刚说,你学剑了,是吗?”
少女轻轻点头:“嗯。”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唐恩又问道。
然而。
“没有为什么啊。”琉璃眨了眨眼:“只是想学而已。”
不是为了某个人去学,只是因为自己想学。
她说谎了。
但她知道,如果不说谎,唐恩就会担心。
他那么温柔那么善良,知道自己为了他去学剑后,肯定会感到内疚感到自责。
琉璃不希望如此。
“想学吗?”
唐恩低声,神情有些恍惚。
“感觉,怎么样?”他有些犹豫地问道:“学剑的感觉。”
“很好。”
少女把手背在身后,脸上浮现出灿烂的笑容,手指却紧紧缠着,不安地绞动。
“离彻大人觉得我很有天赋。”
“他说我一定能把剑术修炼到很强很强的地步。”
“我想。”
“等到那个时候,我也不用让大家都为我担心了吧?”
“丽塔她们……也不会因我而死。”
她眼眸中闪过一丝黯然,又想到了之前噬虚教派的邪教徒袭击,导致同伴身亡的事情。
唐恩看在眼里,一阵沉默,忽然把自己的剑抽出来。
银色的剑身,折射灿烂的阳光。
琉璃被拔剑的声音惊到,呆呆地看着唐恩,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后者却把剑柄递给她。
“让我看一看吧,琉璃。”
“你的剑术。”
他很认真地说道。
“诶!?”
少女顿时惶恐:“可是、可是……这是你的剑啊?”
她从未见过唐恩把剑给其他人用。
“没关系。”
少年眼中充满鼓励:“试一下吧。”
剑象征着力量。
力量是很重要的东西,但却不是最重要的东西。
以前的少年,不懂得这一点,总是死死抓着剑,不肯放松。
现在终于明白,其实,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比剑更重要的事物。
如果没有他们,剑,也就只是剑而已。
在他的鼓励下,少女终于怯怯地抓住剑柄,将米斯特里尔握住。
这就是,他的剑吗?
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冰冷触感,她恍惚中想到。
……
离彻最后一次听到“老师”这个称呼,是在四年前。
那个时候,他教导大王女琉澜剑术,已有八年。后者虽然只是出于父王的命令才学剑,但学得很用心,也有天赋,在剑道上进速飞快,堪称天才。
可惜,若她能真正地诚于剑,最后的成就,恐怕会更高。
他时常这么想,却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毕竟,琉澜是白夜国的大王女,白夜血脉最正统的继承人,在白夜的王逝世后,更是已经注定好的白夜女王。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像离彻一样,放下一切,只诚于剑。
八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只是足够让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成长为一名青涩的少女。
——原本,应该如此。
可惜,这八年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双亲去世、王权争夺、内忧外患……这些事情像一块块巨大的石头压在了少女稚嫩的肩膀上,逼迫她不得不成熟。
很难从这个少女脸上看到最初相遇时的笑容,唯有每天下午练习剑术时,她的心情才会稍微放松。
之后便是黑昼政变,国都沧澜血流成河;大雪山群,风暴嘶吼咆哮……那个时候,他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少女心中逐渐萌芽的情愫。
但他却不能将其斩断,因为那会让少女深陷绝望,迷失自我。
仅仅因为被人喜欢,便要去斩断那人心中的喜欢,这也太过残酷了。
他便将错就错,以至于最后,酿成大错。
在登基成为白夜女王的前一天,琉澜找到他。
两人在那个花园中,相互问了彼此一个问题。
她问的是,“老师,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他回答不会。
然后问她:“琉澜,现在,喜欢剑吗?”
不是喜欢除剑之外的事物,而是喜欢剑。
少女对他摇头,不知道是没有,还是不愿意说。
那个时候,他就在想。
假如。
退回十二年前,第一次与少女相遇的时刻。
给她的第一件事,应当是——
不要只为一人挥剑。
……
“呼!呼!”
一套剑术施展下来,少女一手扶剑,一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面色潮红,却还是用紧张期待的目光望着唐恩:“怎、怎么样?”
“很厉害。”
唐恩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赏与惊讶:“比我想象的要更好。”
“真的吗!?”
少女仰起头,眼中喜悦激动皆有。
“真的。”
唐恩有些自嘲地笑道:“比当初的我好多了。”
“才、才没有这种事!”琉璃使劲地摇着小脑袋:“唐恩你才是最厉害的!”
“因为、因为!”
她涨红了脸,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什么:“如果是我的话、如果是我的话……”
“是绝对不敢以勇者作为自己的目标的!”
少女大声道。
声音回荡在午后的阳光中。
唐恩愣住,怔怔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
原来,她的“厉害”,也是以勇者为标准的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如阳光不经意间投下来的剪影,消失在无人注意的角落。
他轻轻摇头,走上前,把手放在剑柄上。
恰好覆盖住了琉璃纤细白皙的手掌。
少女心一跳,抬起头。
却看到,唐恩的眼神,温和中带着认真:“不是这样的。”
“以勇者为目标,需要的,不是强大的实力。”
“只是一点点勇气而已。”
他如是说道。
可是。
真的只是一点点吗?
琉璃呆呆想到。
“那样的勇气。”
就算只是一点点也好。
“我可以拥有吗?”
她看着眼前的少年,看到他黑色眼眸如此清澈,倒映出自己茫然中期待的脸庞。
下一刻,一个温暖的笑容,如灿烂的阳光一般,在眼中怒放:
“当然。”
少年的笑容中,满是信任。
竟让琉璃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自己,终于也让他露出微笑了。
不是因为别的女孩子,不是因为勇者。
而是因为……
自己。
……
风带来了远方的声音。
离彻从出神中回到现世,发现琉澜还在看着自己,脸上的笑容,像小孩子恶作剧得逞一般,狡黠活泼,单纯可爱。
有多久,自己没有见过这样的笑容了呢?
他想着,口中却淡漠道:“大王女殿下的剑术,单纯技巧上来说,已是无可挑剔。”
“从境界上,却还有需要注意的地方……”
还未说完,琉澜便打断了他的话:“不要只为一人挥剑。”
她歪着头,眉眼弯弯:“对吗?”
“……”
离彻缓慢而坚定地点头。
“我明白了。”
“多谢老师的教导。”
“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老师。”
“虽然不是剑术上的问题。”
“不知道老师能不能为我解答?”
白发蓝眸的少女不待离彻答应,便上前一步,与他面对着面。
两人的眼眸中,皆倒映出彼此的存在。
“老师。”
“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她轻声问道。
离彻沉默,继而缓缓摇头。
不知道是不会,还是不想回答。
“我明白了。”
少女却露出满意的神情,好像摇头便已经算是一种回答。
她转身,背对着离彻。
“只有我一个人问的话,好像有点狡猾。”
“老师。”
“你也问我一个问题,怎么样?”
语气漫不经心,看似毫不在意。
离彻却看到,她的手指已经开始不安地绞动。
她总是这样。
表面上云淡风轻,实际上心里很紧张。
旁人自然看不出她心中的紧张,可自己却一直站在她身后,看得清清楚楚。
她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但还是把那颗柔弱的内心暴露在自己面前。
大概,已经习惯了吧。
离彻眼帘低垂,将眼中情绪尽数深敛。
“琉澜。”
“现在,喜欢剑吗?”
不安绞动的手指缓缓停下。
背对着男子,少女脸上的表情,由惊疑到不安,由不安到惶恐,由惶恐到喜悦。
由笑,到哭。
深吸一口气后,少女缓缓开口。
声音平静中带着颤抖:
“我——”
“并不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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