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恩所说的王城，自然是指琅天帝国的王城法斯塔尼亚，一座已经延续了千年的古老城市，它从琅天帝国建立以来便作为帝国王城存在至今，被世人传颂的勇者家族艾因罗贝迪亚在其中，护剑教团的总部在其中，而供奉圣剑、传承勇者之名的剑塔，也在其中。

有多少人知晓勇者之名，便有多少人渴望目睹那座雄壮宏伟的剑塔。

这些都是引人向往的事物，可唐恩的目的却不是为了它们。

而是为了一个已经逝去的人。

“特蕾西亚说过，她会将卡尔先生的剑，带回家族的墓园埋葬。”

唐恩眺望远方澄澈的苍穹，脸上的笑容很暖，眼底却有哀伤一闪而逝：“卡尔先生曾帮了我许多忙，若非是他，我绝不能走到现在。”

“所以，我想。”

“我应该去他墓前，好好祭奠一番。”

冬妮娅沉默。

她能理解少年的心情。

雁泺城，少年入魔，用剑贯穿老者胸口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看着。

后来，天光明亮，小小的墓园中，火焰焚烧，风吹去过往痕迹，让一切都成为灰烬，她亦把少年的誓言听在了耳中。

这一切真实发生，如此深刻。

所以，她没有理由质疑唐恩的决定。

但是。

“勇者家族，只怕不会同意。”

她轻声道。

对于艾因罗贝迪亚家族而言，“勇者”实际上已经成为了他们的象征，是他们之所以能在大陆上享有赫赫名声的最重要原因。连续九十九代勇者，何等威风，虽说最终命运免不了一死，但好歹是杀身成仁，换来了荣誉与地位。

正因如此，所以，艾因罗贝迪亚家族对于“勇者”这个名号，看得很重。

若有一天不知从哪里跑过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子，口口声声嚷着要击败勇者取而代之，只怕他们不会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什么好脸色。

唐恩恰好便是这样一个“狂妄大胆”的无名小子。

当然，在经历了一系列的事件，重创过血之魔将和深黯、又亲手斩杀冰之魔将的他，已在大陆上有了不小的名气。

只是，想达到和勇者同样的高度，还是差得太远。

勇者家族的人，不会放任这么一个略有名气、但实力远远不足的外人口出狂言。即便他们自己不出手，那些与勇者家族交好，又或是单纯崇拜勇者的人，都会对唐恩百般刁难，让他在王城中寸步难行。

“凡人的勾心斗角，总是这般无趣而可笑。”

天秤的魔女淡漠不屑地说道。

少年闻言，尴尬地笑了：“我也是这些凡人中的一员啊。”

“你——”

冬妮娅话语一滞。

你和那些愚蠢的凡人，不一样。

她想这么说。

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闷闷地扭过头，没有再说话。

“放心吧。”

唐恩笑着，下意识把声音放轻，眼中露出眷恋与期盼的神色：“勇者家族不会同意。”

“但特蕾西亚，一定会同意的。”

唐恩很了解特蕾西亚。

特蕾西亚也很了解他。

仅仅是这个理由，就已经足够了。

冬妮娅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冰冷：“她就是勇者。”

“她不会想让你取代她的。”

唐恩点头，深以为然：“是的。”

成为勇者，意味着特蕾西亚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想牺牲自己保护大家，唐恩也是她要保护的人。

既然如此，她又怎么会看着唐恩代替自己去死？

但这个道理对唐恩也一样。

两人之间，好像存在无法调解的矛盾。

“那你怎么肯定她会同意？”

冬妮娅微微皱眉。

“因为她代表的是自己，而不是勇者家族。”

唐恩如是回答道。

冬妮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扭过头：“随便你吧。”

“你的决定，与我无关。”

虽然这么说，但眼中还是有些气恼。

那个勇者，就这么值得他信任吗？

就算她不想害你。

也不知会有多少人想为难你。

到那个时候，她还能把你保护周全吗？

越想，心底就越不是滋味。

这个时候，唐恩忽然站起身来，伸展了一下身体，海风迎面而来，吹起他的刘海，露出那双黑色清澈的眼睛。

“我该走了。”

他说道。

“走？”

冬妮娅起先一愣，随后想起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之前会留在这里，不过是为了履行与艾丽娅的契约罢了。

如今契约完成，心魔除去，下一步的目标也已经找到。

那么，自然应该离去。

“……”冬妮娅沉默了一会，然后点头：“那你走吧。”

心中觉得，他走不走都无所谓。

但如果不走的话，或许更好一点。

少女转身，离开巨鲸的背，飞到小艾丽娅身边。

正在玩耍的小海妖兴奋地叫了一声，扑到她的怀里，紧紧揽住她白皙的脖颈。

她抱着小艾丽娅，投来目光。

唐恩与她对视，看到那双清澈美丽，如同红宝石一般纯粹的眼眸中一片平静。

要这么离去吗？

其实，还有一些事情想问。

比如，诺娅把她叫过去，到底说了什么。

比如，诺娅对自己的态度，她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

再比如，摩云帝国的两大圣物中，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

很多很多疑问，堆积在少年脑海中。

但这个时候，他忽然觉得，其实可以不用问了。

得到答案的机会，还有很多。

以后再来问，或许也不会迟。

这么想着，少年拍了拍身下的白鲸。

“海泣，拜托你了。”

他轻声道。

想从源海深处赶回远在苍蓝海畔的国都沧澜，没有这头强大海兽的帮助，恐怕得好几个月的功夫。

现在，或许只要几天便足够了。

“嘤！”

海泣兴奋地叫道。虽然他曾经的主人已经消逝，但主人的后代却因此诞生，海妖这一种族的传承，也可以继续延续下去。

巨大的白鲸摆尾，调转身形，朝着远方的地平线游去。

唐恩招手，向冬妮娅以及小艾丽娅告别。

“咿呀呀！”

小小的海妖这才意识到什么，焦急地叫着，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亲近的人要离开自己。

她伸出手想挽回，但却被冬妮娅紧紧抱在怀里。

“别怕。”

银发红瞳的少女轻轻抚摸小海妖的头，语气很温柔：“他只是暂时离开了而已。”

“总有一天，还会再回来的。”

“你要像你的妈妈一样，耐心地等待。”

“好吗？”

像那个温婉恬淡的女子，等待数千年的时间，终于等来了你的诞生。

因为，你是一个种族最后的火种。

你拥有这个种族所有的时间。

所以，你是最不能着急的人。

“咿呀……”

小海妖的叫声缓缓变弱，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缓缓把手放下。

她静静地待在冬妮娅怀中，看着那人乘着白鲸离去，背影沐浴在一片金色阳光之中，模糊而清晰。

冬妮娅也看着那个背影。

红色眼眸，目光深邃。

凡人皆愚蠢，不知何为命运。

但你不是凡人。

你是天命的勇者。

* * *

几天的时间一晃而过。

白夜新历231年5月2日，距离唐恩失踪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里，白夜国相继经历了与魔王军的大战、对邪教徒的围剿以及几天前那一场天地灾难，所有人都在津津乐道谈论着相关的事情，然而，关于一剑斩杀冰之魔将的唐恩，却没有多少人敢公开谈论。

只是因为，这个人和白夜的二王女琉璃有关。

纸终究包不住火，唐恩失踪后，二王女琉璃无精打采的表现以及突然想要学剑的古怪举止引来了众多议论，几乎是一夜之间，所有人都知道，美丽天真的二王女琉璃有了自己的心上人。

那个人是“群星”中最璀璨的一颗，几乎拥有和当初的北海剑圣不相上下的天赋，假以时日，必将是站在【奇迹】巅峰的强者。如果他与二王女琉璃能走到一起，白夜国便极有可能拥有两名【奇迹】强者！

可惜的是，斩杀冰之魔将后，他不知所踪，杳无音讯。

直到现在，依旧没有任何消息。

大部分人——或者说，除了亲眼目睹天秤魔女将唐恩带走的少数几个人外，其他人都认为，唐恩已经死了，他与冰之魔将同归于尽，死在了后者的混沌极寒之中，整个人都被混沌吞噬，连尸体都没能留下来。

不这么惨烈的话，不足以解释他的实力。一剑斩杀冰之魔将的说法，终究还是太过惊世骇俗。

知道唐恩还活着的寥寥几人，对他现在的处境也不抱以任何乐观。因为，把他带走的人可是恶名昭彰的天秤魔女，但凡与那个魔女有所牵连的凡人，最终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唯有一个人还固执相信，唐恩不仅活着，并且，终有一天会回来。

她总是在等待，早上等，中午等，晚上也等。

无论多少人说他死了，说他不会再回来了，她都不信。

唯一信的，只有自己的心。

宏伟高大的城墙上，身着白色长裙的二王女琉璃站在城垛后，静静地眺望着远方的苍蓝海。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身材消瘦，气质忧郁哀伤，和之前那个天真活泼的少女截然相反。

思念与盼望折磨着她，将她变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一阵风吹过，少女裙角在风中飘扬，她孤独一人孑然而立，宛如空谷幽兰，令人见而怜惜。

高处的风很冷，吹在脸上如刀刮过。侍女们就站在身后不远处，但却没有一个敢上来劝她离去。这几天来，琉璃总会到这里眺望苍蓝海，所有人都知道她在等待什么，但所有人都觉得她不可能等到。

唯有她自己，不肯轻易放弃。

或许，少女骨子里，本就深藏着一股固执与倔强。

终于，有一个侍女犹豫着走上前，轻声道：“琉璃殿下，该回去了。”

“不然……女王陛下，又要担心了。”

琉璃微微一愣，随即脑海中浮现出姐姐无奈的神情。

她沉默一阵后，缓缓点头：

“那就……回去练剑吧。”

侍女们相视一眼，苦笑无言。

在这里等待，和回去练剑，本质上其实没什么区别。

不都是放不下吗？

她们不敢再质疑，不管怎么说，在王宫里练剑都比在这里吹冷风要好。

见她们并不反对，只是低头无言的模样，琉璃哪里猜不出她们在想什么，心中轻叹一声，正想离去，却忽然，鬼使神差般，又往后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她彻底呆住。

视线所及，海平面上，一头巨大的白鲸缓缓游来，白鲸背上，站着一个人影，如此熟悉。

他的面容蒙在了金色灿烂的阳光之中，模糊又清晰。

——假如有一天，他回来了。

——我要站在最高的城楼上，向他招手。

——让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哪怕只有一瞬，那也好啊！

当初的祈祷，此刻成为真实。

少女一时间，有些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