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哗啦。

雨声淅淅沥沥，渐渐变得密麻。

唐恩站在白鲸海泣的背上，雨水滴落到他身上，有些冰冷。

头发和衣服都被打湿，少年兀自未觉，只是呆呆地望着眼前景象。

一团冰蓝的光芒，散发出磅礴浩瀚的气息，其中仿佛孕育着新的生命。

他手中还捧着象征七海权柄的王冠。

但王冠的主人，却已在光芒中消逝。

她走向了那座古老宏伟的城池，跨越数千年时光，回到了自己原本的归宿。

临走之前，她回头，对唐恩说道：

“你终于来了。”

声音平淡中带着沧桑。

数千年前，末代海皇米尔达拉一剑分隔天渊，隔绝海妖王城于世界尽头，然后，对到来的艾丽娅说出了这句话。

数千年后，历史轮回，轮到艾丽娅对唐恩说这句话。

同样是一种等待。

有的太过仓促。

有的却太过漫长。

脑海中，不知怎的，又回荡起那远古的歌谣。

数千年前，已有七海。

吾等更在，七海之前。

众生皆是，海之精魄。

因向海生，为向海死。

彼时轻歌慢吟，蓝发的女子笑容温婉恬淡，对一切都是云淡风轻的模样。

让人看不出她已下定了如此坚定的决心。

唐恩逐渐泛起某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绪，似不甘无奈，也似酸涩哀伤。

头顶乌云堆积，雷霆轰鸣，远方旋涡湍急，风龙怒吼。

雨逐渐变大，到最后，几乎是倾盆而落。

唐恩站在暴雨中，轻叹一声，好像要吐出胸中所有郁结。

他低头望着身下白鲸，从他大大的眼眸中看到了不舍与悲伤的情绪。

除此之外，却还有眷恋与期盼。

“嘤……”

他低声叫着，怕惊扰了什么。

唐恩心念微动。

白鲸海泣曾经是七海之王艾丽娅的坐骑，后来被她派遣过去看守源海尽头的海妖王城，并等待有人来取走这枚蓝色的菱形水晶……照这么看来，他或许知道更多的事情。

比如，艾丽娅其实……并未死亡？

唐恩心中生起期盼，他顺着海泣的目光望过去，看到，眼前凝聚的冰蓝光芒犹未消散，其中有一个小小的影子正在不安分地扭动，似乎很想挣脱光芒的束缚，降临人世。

这是——

少年睁大了眼，惊疑不定。

他有些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但却还不敢肯定。

然而，下一刻，这团冰蓝的光芒忽然爆开，洒落一片璀璨晶莹的光之碎屑。

在黑暗迷蒙的世界里，显得梦幻迷离。

那个小小的影子便迫不及待地扑向外面的世界，将自己暴露在了细微闪烁的光芒碎屑之中。

唐恩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团澄澈透明、不断涌动的海水。

但又和一般的海水不一样。

它身上，带着生命的气息。

“嘤！”

海泣发出兴奋的叫声。

刚刚降临人世，这团小小的海水被叫声吸引，注意到了唐恩以及白鲸的存在，它静静地浮在唐恩面前，构成它身躯的海水澄澈得让人以为眼前是一颗巨大的蓝宝石。

不知为何，唐恩觉得，它正在观察自己。

好像初生的婴儿一般，这团海水对整个世界都充满好奇，而最让它感兴趣的，则是唐恩。

或许是因为，它从唐恩身上嗅到了熟悉而眷恋的味道。

下一刻，在唐恩惊愕茫然的目光中，它的身躯不断扭动，流动的海水拉伸出了身躯、四肢以及头颅，最终，变成了人类的模样，很矮，不到一米高，看上去像个小女孩。五官与头发也被它有意识描绘出来，栩栩如生，令人辨不出真假。

外表定型后，构成它身躯的海水便停止了流动，凝固住，这使它看上去像是个用冰雕砌而成，可爱单纯的小女孩，但唐恩知道它——或者说她，绝不是人类。因为，他从未见过用冰、用海、用水晶作为身躯的人类。

晶莹美丽、神圣高洁，这些话语，都可以用来形容眼前的小女孩。

脑海中忽然灵光闪过，唐恩想到了艾丽娅捏碎水晶前说的话：生于海的，也将归于海，这就是生命的延续与传承。

眼前小女孩的诞生，不就是生于海吗？

艾丽娅的离去，不就是归于海吗？

他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艾丽娅说的生命的延续与传承，是这个意思。

眼前的小女孩，是海妖！

早已于大陆上销声匿迹、被历史所掩埋的海妖！

一个已经灭绝的种族，再度出现于人间。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脑海中思绪纷杂，如一团乱麻。

这时，新生的海妖小女孩正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呆滞中的少年。

这幅与人类相似的外表，不知是在模仿少年，亦或是受到了冥冥之中逝去的艾丽娅的影响。

忽然，她伸出手，轻轻抓住唐恩的衣裳，扯了扯：“咿呀！”

声音像雪一样清冷，却还带着一股温暖。

哪怕是雪，也应该是被春日暖阳融化的雪。

孕育着生机与希望。

唐恩回过神来，用复杂的目光望着眼前的小女孩。

现在这情况，自己应该怎么办？

轰隆！

粗壮的雷霆劈落，光芒点亮了一瞬的天地。

唐恩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来不及思考海妖小女孩的事情，抬起头望去。

却看到，风雨之中，一个冷清的身影，踏着虚空，缓缓走来。

她走得很慢，步伐很沉重。

像害怕面对某件事情，却又不得不面对。

唐恩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他只顾着想艾丽娅的事情，却忘了另一个人的存在。

明明只是离开了几天，回来之后，好友便消逝离去。

自己，应该怎么和她解释？

他心中茫然苦恼愧疚自责……都有。

而这时，那冷清的身影已经走出了雨幕，走到了他面前。精致美丽的面容从黑暗中显出来，银发红瞳，神情淡漠。

她手中捧着自己的剑。

“冬妮娅……”

少年下意识喊道。

天秤的魔女听到这个称呼，脚步一滞，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其中蕴含的情绪无比复杂。

唐恩张开口，想解释什么，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

像是问心有愧。

倒不如等她自己询问。

反正自己亦是有错。

他这么想着，慢慢地把嘴唇抿紧。

出乎意料的是，冬妮娅没有直接质问他，而是先把目光落在那冰雪堆砌、晶莹圣洁的小女孩身上。

后者与她对视，眼眸一片冰蓝澄澈，只有好奇，没有其他。

初生的婴儿，往往最为单纯，天真无邪。

天秤的魔女抿了抿嘴，垂下眼，深掩住眼底的浓重哀伤。

“艾丽娅呢？”

她终于问道。

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平静，听不出丝毫情绪的起伏。

唐恩听到她这平淡的语气，不知为何，心一紧，感到痛楚如潮水涌上来，淹没他的脑海，让他无法喘气，几乎就要窒息。

一把刀绞着他的心，不让他好过。

人们常说，痛到极致恨到极致，一切都会变得平淡。

现在，她对自己，应该也是这样吧？

可是，应该怪谁？

少年在心底自嘲一笑，随后缓缓开口，把前因后果给她仔细讲述了一遍。

从她离去之后，艾丽娅与自己谈话，又带自己来到源海深处，让自己去寻找海妖王城，取回那枚菱形的水晶，直到得到水晶后，她将其捏碎，亲手毁去自己坚守千年的眷恋，最终透明消散。

被捏碎的水晶碎屑之中，诞生出新的生命，一个已经被历史掩埋的种族，如今重回人世。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忽然想到。

这就是艾丽娅的目的吗？

为了让海妖这个种族，重新回到七海，夺回往日的荣耀与光辉。

可是，看上去，她并不像是那种人。

对于海妖帝国的事情，她的态度也表明得很清楚。

万物皆是，历史尘埃。

没有什么可以永恒存在。

那么，她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唐恩讲述的同时，仔细把事情始末捋了一遍，却依然没有头绪。

倒是发现了许多他之前没察觉到的细节。

比如，艾丽娅曾拜托他在之后的日子里，好好照顾冬妮娅。

那个时候，她就已经预料到，之后的日子，自己无法陪伴在好友的身边。

所以，必须为她找一个可靠的、值得托付的人。

——那就是自己吗？

少年想到这里，一阵恍惚。

冬妮娅听完唐恩的讲述，沉默着，没有说话。

只是手不自觉握紧了剑柄。

握得很用力，以至于关节有些苍白。

许久之后，她才缓缓松开手，轻吐出一口气，像是一下子想通了什么。

少女蹲下来，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小女孩的脑袋。

后者没有抗拒，只是用好奇的目光望着她。

她从眼前的人身上，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眷恋的气息。

就像从唐恩身上感受到的一样。

这股气息，温柔到让她有种想哭的冲动。

虽然，她并不知道，“哭”到底是什么。

而且，隐约间，有一个很好听的声音，对她说：“不要哭。”

“你是海妖，一生中只会流一次泪。”

“或者为了亲人，或者为了爱人。”

“也或者，为了命运。”

“无论哪一种，都不能轻易对待。”

冥冥之中，一个蓝发温婉的女子，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手很冰冷，传递过来的感觉却如此温暖：

“珍惜你的眼泪，当你觉得需要流的时候，再去流吧。”

“在那之前，我会一直注视着你。”

“不要觉得自己孤身一人。”

“你来自大海。”

“而众生，皆是海之精魄。”

呼呼！

远方的海面上，风龙在怒吼，在咆哮。

暴雨倾盆，涤荡人世。

冬妮娅把手放在海妖小女孩的头上，开口，声音平淡中带着肃穆：

“艾丽娅。”

“从今以后，你的名字叫做——”

“艾丽娅。”

轰隆！

一道雷劈落，照亮晦暗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