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妮娅抱着剑,离开了乐土秘境。
灰白色的河流在世界夹缝间的阴影流淌,河水中浸着将要死去的灵魂。
大多是茫然无知,浑浑噩噩的模样。
世人皆是如此。
唯有唐恩,不会成为其中一员。
因为,他的灵魂,早已不属于自己,亦不属于轮回。
“冬妮娅!”
哈格丽丝从后面跟了上来:“你跑那么快干嘛,等等我呀!”
“你自己一个人又走不出去!”
她抓着死骨船桨,鼓着嘴,对于冬妮娅丢下她一个人先走的举动有些不满。
同时也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焦急。
明明焦急是没有用的。
没有冥府主宰的摆渡,任何人都不可能离开往生之河。
一艘小船慢慢漂了过来,最终停留在两人面前。
哈格丽丝一马当先,跳了上去。
“走吧,冬妮娅。”
她站在小船上,摆手招呼。
冬妮娅面容淡漠,踱步走上船,哈格丽丝一摇船桨,小船缓缓向着河流下游行去。
临走前,少女回头,望了一眼乐土秘境的入口。
目光深邃。
哈格丽丝将她的举动看在眼里,有些奇怪:“冬妮娅,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
冬妮娅收回目光,淡漠回道。
“真古怪。”
哈格丽丝小声嘀咕道:“明明最想离开乐土的是你,现在回头看的也是你。”
“你到底想不想走啊?”
冬妮娅面容平静,没有理会她的话语。
明知道“小声嘀咕”对于法则代行人而言和大声说话没有区别,却依旧这么做了。
哈格丽丝不过是想骗冬妮娅而已。
她想激后者自己说出如此焦急离开的原因。
可惜,冬妮娅原本就是个冰冷的人。
自然不会因为如此简单的把戏上当。
哈格丽丝顿时有些失望,她又开口,这回却是真的在小声嘀咕,连冬妮娅都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
显然,已经用上了法则代行人的力量。
冬妮娅见到这一幕,忽然有所触动。
法则代行人对待力量的看法各有不同,有的是为了执念而利用力量,如冬妮娅;有的是没有意识,随本心使用力量,如眼前的哈格丽丝;有的则渴望用力量带来战斗,如那位好战的炎魔女王……
然而,更多的,却是谨慎对待力量,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对不会使用。苍之猎手翠丽丝是如此,五首龙神艾洛欧是如此,牧龙贤者多恩海姆也是如此。
冬妮娅的好友,七海之王艾丽娅,亦属于这保守思想的其中一员。
——可是。
天秤的魔女忽然想到,如果有一天,艾丽娅不再是这么对待力量呢?
她眼前浮现出那位对待她如同母亲也如同姐姐一样的女子,浮现出她平静柔和的面孔,浮现出她温婉恬淡的笑容……她总是这么温柔,对待任何事物都同等包容,好似无欲无求。
但若是这一切都只是伪装,她骨子里还深藏着无法抹去的坚持呢?
冬妮娅的身体一阵冰冷,她终于知道自己那种不好的预感到底从何而来。
“喂!冬妮娅?”
“你怎么了?”
哈格丽丝注意到她的不对劲,出声问道。
天秤的魔女缓缓开口,声音很低:“没什么。”
“哈格丽丝,我问你一个问题——”
“我,会死吗?”
“死?”哈格丽丝愕然,随即失笑:“冬妮娅你在想什么啊?”
“法则代行人,哪有那么容易死?”
秩序世界赐予的悠长寿命,可以帮助他们一直活到世界终极。
掌控法则带来的强大力量,保证他们不会被任何敌人击败杀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法则代行人,实际上就代表着凡人一直渴望的“永生不死”。
“说得也是。”
冬妮娅低下头,轻声重复了一遍哈格丽丝的回答:“法则代行人,哪有那么容易死……”
这个问题,除了暴露自己心中的恐惧以外,好像什么用也没有。
她在心底自嘲一笑。
恍惚出神间,却似乎有人对她说道:
“那若是——”
“她不再是法则的代行人呢?”
声音幽幽,回荡脑海之中。
* * *
源海深处,天地失色。
一切都笼在了亘古的黑暗之中,唯有雷电偶尔劈落,照亮一瞬。
艾丽娅望着唐恩手中的菱形水晶,目光似眷恋不舍,又似释然解脱。
唐恩觉得这样的目光很古怪,却又说不出哪里古怪。
心口处仿佛被什么梗着,感觉很难受。
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很想喊出声,发泄心中堵塞淤积的压抑与沉重。
但喉咙也被梗塞,将要吐出口的话,全部被堵住,无法说出。
雷在咆哮,风在狂吼。
巨浪拍击的声音连绵不绝,好似七海在发怒。
艾丽娅忽然摘下头顶的王冠。
这王冠以深海的金与银制成,饰以明珠、珊瑚与贝壳,造型华丽不失大气,每一个细微之处都透着古朴与厚重之感。
王冠最中央镶嵌着一块澄澈通明的蓝宝石,一眼望过去,好像能从其中看到浩瀚广袤的汪洋,但见巨浪呼啸,旋涡湍急,日升月降,潮涨潮落,岁月更迭,文明传承,生命起源,万物繁衍……从古到今,海中所有生离死别,都透过这块蓝宝石,一一呈现出来。
这尊王冠,承载着七海所有的权柄。
或许可以说,它就是七海之王的象征。
可如今,艾丽娅却把它取下来了。
“你能暂时帮我拿一下吗?”
她微笑着问唐恩。
笑容温婉。
后者呆呆点头。
于是艾丽娅便伸出手,轻轻取过唐恩掌心的菱形水晶。
同时,把王冠放到了他手中。
一来一回的交接,仿佛昭示着什么。
而少年这时候还没有意识到。他只是下意识抓住这尊王冠,然后看着艾丽娅缓缓举起手,把那枚晶莹澄澈的菱形水晶举到自己面前。
正好对准了乌黑的天穹。
轰隆!
又一道雷霆劈落,照亮了深邃黑暗的天地。
虽只有一瞬,却也足以让光芒透过水晶,折射入艾丽娅眼中。
璀璨,迷离,如同稀世珍宝。
“海之精魄。”
艾丽娅缓缓开口:
“人们是这么称呼海妖的眼泪的。”
“你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叫吗?”
她忽然问道。
唐恩一愣,然后摇头。
“因为——”
“众生皆是,海之精魄。”
艾丽娅闭上眼,神情肃穆庄重:“在海妖的传说中,最早的时候,海洋中还没有生命。”
“后来,起源的水晶裂开,诞生了最初的海妖,帝国的初代海皇,也即是我的父亲。”
“水晶诞生于海,是海水的凝聚。”
“故而,我们的身躯也是海水,是海洋意志的体现。”
“我们流下的泪,便是海洋的眼泪。”
“很小的时候,父亲便告诉我,海妖一生只会流一次泪。”
“或许是为亲人而流,或许是为爱人而流。”
“也或许是为命运而流。”
“无论哪一种,都不能轻易对待。”
“起初,我不懂。”
“直到现在,才终于明白。”
她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菱形的水晶,动作轻柔,低声沉吟:“因向海生,为向海死。”
“生于海的,也将归于海。”
“这就是——”
“生命的延续与传承啊。”
悠悠一声长叹,而后手指轻轻捏下。
唐恩瞳孔一瞬间收缩,他下意识上前一步,想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咔擦——
清脆的响声传来。
水晶粉碎,化为碎屑,往下飘落,洒落在海中,随波浪沉浮不定,逐渐往远方流去。
唐恩的目光骤然凝固。
捏碎了。
艾丽娅把她委托唐恩从海妖王城寻回的那枚菱形水晶,毫不犹豫地捏碎了。
她身姿绰约,立于海面上,手还保留着捏碎水晶的姿势。
晶晶点点的碎屑,宛如风雪中飘落的寒霜,纷纷扬扬,衬托四周景象,梦幻迷离。
少年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
对于艾丽娅来说,这枚水晶,绝对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之前,看着它的目光,如此眷恋不舍,有无法割舍的期盼,有难以忘怀的过往,也有想靠近却又不敢靠近的犹豫……
现在,这一切,都被她亲手毁灭了。
随风飘散、随波沉浮的,不只是水晶的碎屑。
也有她寄托于其中的夙愿。
“嘤……”
海泣见到这一幕,低声叫着,大大的眼眸中满是悲哀与忧伤。
“无需惊讶,亦无需感伤。”
艾丽娅缓缓张开怀抱,像是要拥抱眼前的大海:“于我而言。”
“这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她嘴角,勾勒出心满意足、释然解脱的微笑。
轰隆!
一道雷炸响。
照亮天地。
呼呼!
风声凛冽。
无边无际的浩瀚海洋,乌云浓密,堆积苍穹。
旋涡湍急,巨浪滔天,雷霆咆哮,风龙怒吼。
这是灾难。
是七海在哀伤。
为了将要逝去的人。
下一刻。
滴答——
清脆的声音,穿过雷声和风声,透入唐恩耳中。
脚下平静的海面,泛起一点点涟漪。
滴答,滴答。
冰冷的液体不断从乌云中落下,起先很慢,后来很快。
淅淅沥沥的帘幕,垂下来,笼住了整片海洋。
下雨了。
唐恩愣愣地望着雨幕。
一切景象都变得模糊,只勾勒出朦胧的轮廓。
女子的身影泡沫般,透明消散。
啪的一声,手中冰蓝号角粉碎。
号角的碎片与水晶的碎屑相融,不分彼此,有蓝色的光芒汇聚,交织缠绕。
一座古老宏伟的城市,在蓝色光芒中若隐若现。
雨中的七海,朦胧模糊,唐恩隐约看到,一个被拉长的身影,缓缓走向那座古老的城市,重楼高塔掩映,冰蓝宫殿庄严肃穆。长长的阶梯下,行人熙攘,话语喧嚣,一派繁华景象。
那人影渐行渐远,逐渐淹没在人群中。
最后一刻,她忽然回头,目光温柔,积满岁月的尘埃,却依旧清澈:
“我等了你很久。”
“现在——”
悠悠一声轻叹,声音平淡中带着沧桑:
“你终于来了。”
如出一辙的话语。
唐恩曾从米尔达拉口中听到,如今从艾丽娅口中听到。
这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种错乱的感觉。
好像时光从未变幻。
千年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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